人生孤旅•云间烟火
期待黎明的到来,黑夜里不止孤独。2021,我们都在等待,等待一场雪来,覆盖阴霾。冷空气侵袭下的春节,暗流在人群中涌动。我无法说服心底的波动,但我又足以理解疫情下的天空,灾难、死亡和爱。听说春节不能回家,新年在我这里已凉了一半,另一半交付一群冬风,肆意廿年间。
早起,床旁燃烧的柴火堆正旺,母亲架起一条双肩带的连体棉裤烘烤,然后无视我的反抗,套上;厚重的使我无法奔跑的积雪和棉袄,同我一起转过街角。集市上早已人群拥挤,丝毫不顾我的感受,连同紧握着的我的母亲的手。过年,在我的印象里就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也是家里唯一大肆购买鸡鱼肉蛋的时候,还是我饲养肚中馋虫的好机会。虽然平日吃食已远比老舍先生散文《过年》中好的太多,但是最喜悦的还是过年,依然是在杀猪宰鸡的烘托中渲染新年气氛。街市两旁摆摊的小商贩以非常科学的方式方法,遵循着古老的商业规矩,以所贩卖的商品为类,扎堆聚拢吸引人群,不争不抢、从东到西、依次排开。母亲所要购买的物品位于街市的中心,不同于母亲东挑西捡的家禽肉食与疏菜瓜果,父亲的任务在西部街尾,相较之下便显的简单直接许多,新年请神图、春联红纸与敬神拜祖所需的黄纸香烛。而我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各种鞭炮心痒。
准备年货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最有标志性不可或缺的就是春联。而那时的春联,远非是今日的春联可比的。父亲拿着买来的红纸亲自送到二伯家,等待书写,这种行为被称作“请”。这是一场艺术的创造,也是一种文化的传承。我的身高相较于八仙桌只余一个脑袋,恰好能够看到春联产生的全过程,从撕纸、折叠、到书写整个工艺;至于后期的张贴就不是此时我所能参与的了。那时的春联所用纸,只是简单的一张红纸,然后赋予生命,寄托美好寓意。当然针对不同的人家和不同的时期,另有三类纸意:白色对联、绿色对联和紫色对联。如果家里有长辈离世,在当年要贴白色的对联(或不贴),第二年贴绿色对联,第三年贴紫色对联。此三年期内被称作“孝联”、“孝春联”或“丁忧联”,亦有守孝三年之意。
正堂,非是好去处。“请春联”这种神圣的事情是要在庄重的场合里进行的,伯父和父亲都少有言语,偶尔开口,似是有意无意的向我灌输着什么。今日我的性格举止、生活态度与价值观,可能便缘于此,是故深受影响。世态人情,家教总是在人来人往中得以体现。拜请春联的村里人很多,也不妨有排队的外乡人。此时作为一名稚子,除了端茶送水,是不得进入正堂的,自觉回避尤为重要;因此新年我便寻了另一处玩耍之地,虽然常常被喝斥、驱逐,但仍乐此不疲。
厨房,灶王爷的辖区,亦是一家之主的威严所在。丰盛的案板上菜刀剁个不停,我在肉馅翻飞的空隙间默默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我不敢张口说要,更不敢有太多的妄想。与正堂的庄重不同,厨房是严肃的。母亲是此间的主厨,奶奶打下手,姐姐添柴烧锅,我是多余的笼中鸟,连吱声都不敢。
北方的年像北方的菜一样,讲究大火红油,色鲜味浓,醇厚质朴;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谁也无法想象到,小年祭灶时却完全没有了北方人的豪爽与直接。整个进行的过程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唯有母亲一个人神神叨叨的边做边在祷告着什么。过油,是祭灶的一个重要程序。此时小孩子是不能在厨房里的,一方面是怕炸贡时油花四溅碰到摔到,另一方面是怕贪嘴偷吃惊了神明。为此我还曾挨过打。刚炸好的丸子、馓子与麻叶,以及重要的贡鱼等大件,都是不可以动的;只有等全部的工作完成,母亲从各样各式中挑选出四五枚个大、形好、味道绝的上贡后,我们才能动手品尝一二。此时在这整体浓郁的氛围中,你不得不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说到供品,其中的供果另与我们日常吃到的还不同。今日之春节,大多数贡果也只是在我们搞得家庭大批发中直接选取出上供。我家却并非如此,仍保留着旧时发展中的故事;上供的蔬果母亲都以“请”的形式,从外面重新购来,期间妥善安置不得擅动。
另有一件值得说道的事,是“蒸馍”。春节时期的蒸馍已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日常吃食,而是充满神圣仪式的恭请的“北方大馍”。清洗、备料、提前一晚的准备是必不可少的程序。母亲把面粉和水以一定的比例倒在准备好的瓷盆中混合搅拌,再施以娴熟的手法,然后视若珍宝的以被褥层层叠叠包裹起来,小心翼翼的放在厨房最温暖的柴堆里,有时亦是床上。紧接着就是等待发酵,像是等待一年的好运。蒸馍所用的工具也是特殊制造的,一般都是十几二十年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每当使用时只进行简单的洗刷,而不是大面积的拆除清理,其材质往往是野草编织而成,具有体大笨重的样貌,但却是蒸馍的不二之选。母亲的早起已不需要过多的催促,在第二天早上雄鸡打鸣之前,厨房里的面已达最适合蒸大馍的劲头。忙碌的夜晚里,热火朝天的是母亲在合适的时间里进行合适的摔打,并以恰到好处的手法施展揉捏,只见面团在来回翻滚间完成一次华丽的蜕变。外形圆圆大大的北方大馍,上又以面团简单捏成花朵的形状,并加一颗红枣进行点缀,另外大馍里还要藏上两颗红枣,寓意着成双成对。这就是真正的北方大馍,远非是日常所吃的馒头可以相较的。在蒸北方大馍之后,也会蒸各式各样馅儿的包子,常见的有豆芽细粉的、萝卜青菜的和肉馅儿的,以及少有的我最爱的羊油野菜的。
炸贡蒸馍时被驱逐离厨房的远不止我一个,门前放炮仗的声音不绝于耳,全是我同辈同龄的堂兄弟。有时我也曾思考,父辈的婚礼难道都是在同一时间进行的?摸了一把腰间鼓鼓的鞭炮,我在兄弟们鄙视的目光中,一个一个的拆开,然后一个一个的放。至于我放时的位置,都是设定好的。旧时的院子围墙都是两块红砖相间错叠,中间以草木灰搅拌加上泥土堆砌起来的;墙缝的硬度用一只手就能抠出一个坑来,大小正适合放入单只炮竹的直径,如不,那就继续抠,直到合适为止。不过后来,也就不管它一二了,能放入便可;就如此还曾炸倒了围墙,是故免不了一顿打骂。村里的小庙是新年上香最多的地方,因此放鞭炮的也很多,余下的就我们这些孩子最多,因为要捡炮仗,燃后未爆炸的是我们的主攻方向。小心翼翼地把捡回的炮仗整理、去皮,然后重新装入挑选好的烟花筒里,再从剥落的废墟里接出一根长长的引火绒绳,并借取神明的一支香火,像电影里的定时**一样安置。此时就不得不感谢村头为婚丧嫁娶放旱枪的老爷爷,是他那仅有的一点物理知识的教导,使我们能平安活到今日。
当然,对于他的感激是不言而喻的;拜年这项活动,也是忘不了他的。其实我是抗拒这项活动的,打小便如此;“拜年”这一习俗是唯一一项男女老少全家出动的活动,既说是习俗,那也就有了大家默认遵循的出行时间,但我实在无法忍受凌晨四五点钟起床、吃饺子,然后趁着夜色出门。我们村子不大,居在偏僻的乡间一偶;离家前我是一定要换上军大衣的,因为犹如貔貅的口袋是装花生、瓜子和糖果的必备首选。作为拜年的主力军,首先出门的就是如我一般的同龄人,需与亲者跪下磕头,与长者行礼叩拜。古老的磕头方式是拜年的重头戏,这一点是无法反驳的,亦是礼数周全的最直接体现。一圈下来,到家就需要留守了,父辈的出行就是在这个空档。他们相对容易一些,毕竟村里长辈不多,但仍需家家要到,并与同行者送福,另外还需到村口小庙上香,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和繁荣兴旺。而后就是最显家势和底蕴的祭祖了。白雪皑皑的田野里,一两只野兔孤立。一个家族的队伍声势,足以证明其家是否昌隆。我内心抗拒的波动,是在祭祖而归的鞭炮声中平息的。至此,才算走完“闹五更”(俗称起五更)这套即将又要遗失的古老仪式。
换上一身新衣裳,这是母亲年前特意买的。从大年初一开始,在父亲母亲的带领下每日于亲戚中游走拜年,口袋里的压岁钱,有那么多的不真实。我在门口随意的放着鞭炮,看大人行色匆匆的低头不语;闻着浓厚的弥漫着的硝烟,从未觉得有哪般不好,因为这是新年的味道。在正月十五来临之际,还有一场盛大的庙会,这是历史的延续,也是文化的交融传递。母亲带着香烛与黄表纸又出发了。
写到此时,凌晨已过。又是一个新年,思乡的情感在疯狂的拍打窗帘,愁绪顺着笔尖毫无目的的漫延,室外零下的温度再也无法压抑回家的波动。清醒是一种细小而有耐性的英雄主义。如今,疫情下的我亦步了他们的后尘,行色匆匆、低头不语。
21.01.10初稿 - 21.02.25修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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