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被复制的时光（散文）

　　 一
　　 记得那是哥哥参加工作不久，就购买了一个小半导体收音机。为了购买它，几乎快用了哥哥一个月的工资。父亲为此很不满意哥哥的做法，刚刚挣钱就这么胡造（方言，破费的意思），很大程度上破坏了父亲心里的美好愿望。哥哥上班挣钱，多少让他减轻了一些家庭负担。只是他这边才松口气，那边就把刚发的工资，全交到了供销社，攥在手里连热乎都没热乎呢。哥哥这样大手大脚，让父亲愁心无边。母亲却是这样劝的，刚参加工作，他喜欢的东西就让他去买吧，他的心还散得很，得慢慢归拢。她对此自信满满。
　　 自从有了这个小半导体，家里的日子突然变得有声有色起来。这台小收音机是上海出产的“红灯”牌，是当时的名牌。我家有不少东西都是上海出产的，缝纫机，大挂钟，还有在炕琴上放着的大旅行兜，上面印着大大的“上海”，那时候的大上海，在承担着全国人民的心理重量啊！
　　 这台小半导体就像一盏小小的红灯，照亮了我家的每一个夜晚。清晨里，它像一只报晓的雄鸡，唤醒了沉睡的梦，那清亮的声音里却有非常丰富的内容，却是鸡鸣无法比拟的。夜晚来临，它又如一缕月光，穿行在黑暗之中，把梦乡都编织得五彩缤纷，绚丽多姿。这台小半导体像个俏丽的小精灵，以自身的多姿多彩，很快就融入了这个家，被所有人接纳。原本一直都非常排斥的父亲，都会不知不觉地被勾去心魂，倾心于那个小黑匣子。那里释放出的诱惑，不可抗拒，谁都会在片刻间，放下心事，舒展开紧蹙的眉头，融入其中，跟小匣子开心地笑起来。
　　 我陷入其中不能自拔，是因为里面播出的一部长篇评书《大隋唐》，是由著名的评书艺术家陈青远先生播讲的，我因此知道了他的名字，也知道了评书艺术，并因此深深地爱上了它。这部评书的魅力在于老先生那富于磁性的声音，与众不同。故事情节自不必说，播讲者的声音又那么勾人心魂，就觉得整个人都被勾去，把人牢牢地吸附到他的身边。我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仿佛他就在身边，一颦一笑都那么真实可信。在我的眼里，那是一个真正男人的声音，那个声音所勾勒出的男人棱角，方方正正，亮亮堂堂，是男人就应该这样。
　　 这部书的内容更是让人难忘。我那会儿，还在中学上课呢，这部评书不仅是我关注的焦点，也是同学们关注的焦点。我们在课余时间里，都谈论这部书的内容，那里面的“十八条好汉”的名次排列，每条好汉的姓氏名谁，所使用的兵器，以及他们的家事经历等等，我都可以如数家珍般地一一道出，至今都珍藏在记忆深处，不曾忘记。那时候，这些内容是与同学们交流的谈资，都仰仗每天的认真收听。如果有哪一位同学没有把这些东西记住，在交流中出现偏差，是要被嘲笑的，也是很没面子的。因此，回家听评书播讲，成为那个时期学习之外的又一门课程。一部书往往要播出大半年，我们这些忠实听众，也紧紧跟随着大半年，不曾被落下过。
　　 我记得评书的播出时间是在中午的时候，十二点二十分准时开始，我也准时坐到小半导体前。聆听完评书播出后，才向学校赶去。学校在我们村西边的山脚下，而我家在东边的山脚下，正是村子的两个端点。十分钟，我得连跑带颠，把这段路赶完。来到班级，在自己的位置坐定，气还没有喘匀，上课的铃声便响了。
　　
　　 二
　　 哥哥平时是在林场的制材厂上班的，那里加工木材，各种板材都直接供应到各个林场去。那时候，所加工出来的板材都是内销，林场职工家属的住房，都是用不同规格的板材构建起来的。
　　 那天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被调去山场了。大概山场需要增加人手，他才被抽调去。他被抽调走的那天，母亲帮他打点着，各种生活用具，其中就包括小半导体。父亲只是叮嘱了一些干活之类的事情，小半导体的事情，只字未提。其实，他也离不开小半导体的。
　　 这天中午，家里突然没有了声音，到了评书播出的时间，家里却寂静得要命，我没有一点儿食欲，草草地扒拉两口，就没精打采地上学去了。今天中午要播出的是《大隋唐》最精彩的一段。第一条好汉与第二条好汉的对决，李元霸的金锤挂宇文成都的凤镗。那老先生说到紧要关头，却不说了，把精彩部分留到了下一段，怎不吊足听众的胃口？
　　 没有听到这段评书，心情的沮丧是可想而知的。那天中午，我是提前向学校走去的，时间很充裕，那一天却迟到了。傍晚的时候，我回到家里，意外地发现哥哥居然在家，咦？不是去山场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原来，他还有些东西没有带上，今天回来取，明天一早还要上去。
　　 夜里有评书的重播，那熟悉的声音，又回来了，充盈着整个房间。我猛然感觉到，这小半导体里传出的声音，是我的生命里不可或缺的，我已经离不开它了。它的声音就好像打开了我的心门，把那懵懂而青涩的外皮剥去，让我在潜意识之中，慢慢地体会到成长的快乐。那个声音至今都在潜移默化着我的意识，让我一直都敬畏着岁月的沉重，不敢妄自菲薄，要脚踏实地，认认真真地迈出每一步。
　　 哥哥和他的小半导体是不容分割的。那小半导体就好像一贴疗伤的膏药，粘贴在他的身上，治愈着他的伤，想揭都无法揭下来。我身上也有伤，也想用它贴敷一下，消消那个痛。他是不是治愈了伤，我不管，我身上的伤却在发作，而且很痛。
　　 那是他挣钱买来的，就可以自由去支配，谁也没有他牛，我真的很嫉妒。他去山场劳作了，我的评书收听也只能戛然而止。一天没有收听到，就觉得抓心挠肝般的难受。两天没收听到，我就觉得两眼发黑，这个世界都黯淡无光了。
　　 离我家不远的一位邻居家，也有一台收音机，却不是小半导体，而是一台大收音机。他家也收听评书，而且是门窗大开，让风儿吹拂去这些美妙的声音，让它们尽情地飘散。这台收音机可是名副其实的大件儿，在那时是极为奢侈的。大家伙就像现在的大腕，这么大级别东西可不能简简单单地埋没在凡尘之中，要显露出自身的亮色。我家的小半导体，想显摆也显摆不出来。门窗关得紧紧的，像夹起尾巴的狗，规规矩矩的。音量也尽量放小，弄得跟收听敌台似的。那时，这方面已经抓得不算紧了，“四人帮”已经被打倒，最大的敌人被揪出来，把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统统都清理干净了。人们都满怀信心去迎接新生活，都在往前奔呢，谁还顾得上这些？
　　 随着季节的变换，邻居家的门窗也不得不关闭了，声音还是很大。掩不住的声音，依然从门缝窗缝里流淌出来。我不知不觉间就站在他家的门前，不可抗拒的声音，就如同一声声召唤，把我一点点拉过来，也只是拉到大门前。他家房前屋后都有十分宽敞的菜园，只有大门与房子的距离近一些，声音也更真切。我没想过推开他家的大门，大大方方都走进去，坐到他家的收音机前。我很腼腆迈进这道门，是有原因的。他家有个姑娘，比我矮一届，性情乖张，是一颗齁辣齁辣的小辣椒。那时的年龄还是异性排斥的年龄，不是男女授受不亲，是不懂男女之间的关系，总觉得跟女孩子在一起是件很丢人的事情。
　　 小辣椒常常十二点半上学，非常准时。我听到房门响，就快速地规避一下，等她走远了，再回来听。这样的评书听得断断续续，好歹还能续上。那段时光啊，现在想起都觉得赧然。用《大隋唐》里面的一段来形容吧，我那段时光就好像“秦琼卖马”，不得已而为之。因为热爱，才入迷，与后来的读书有着某些联系。我始终认为，读书不是兴趣使然，是因为热爱。
　　
　　 三
　　 我长大了，成为了小半导体的主人。哥哥那时候已经结婚成家，定居到县城了。这个小半导体不再是他疗伤的膏药，他把它当做垃圾一样扔掉了。此时电视早已普及开来，小半导体已经到了破落的边缘，境遇还真的如卖马的秦琼。我没有嫌弃它，成为它的第二个主人，真正地把它关怀起来。
　　 小半导体被糟蹋得过狠，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我把它送到电器修理部，修电器的人说，你修这个还值得吗？我点点头。人家不管这个，愿意打和愿意挨，成为相互依存的关系。我的第一笔工资居然是修理费，让父母都很吃惊。再添点儿钱可以买一个新的，却为什么这么固执地去修一个旧的呢？
　　 小半导体不愧是名牌，稍加修理又恢复如初。它又和我不离左右，成为一贴膏药，贴到我的身上。平时，我经常出门劳作，就把它装到拎兜里，中午休息的时候，可以听听评书，听听音乐，来缓解心中的寂寞。有一次记得去离家十几里之外的红松果林里抚育，一连二十多天，天天都起早贪黑，还要来回走十几里路，真的够辛苦的。我刚刚参加工作，年龄也不大，付出的大体力，大消耗，真的有些吃不消。这天我照例带上小半导体，来到山场。中午吃饭的时候，把小半导体拿出来，才发觉少带了一节电池。
　　 少带了一节电池，固然与精神疲乏、注意力不集中有关。白白拿来了小半导体，却听不到，谁都憋气。大家遗憾的同时，不免都埋怨两句。有一位却不这么想，面对着少一节电池的小半导体，没有气馁。他想着该怎么做，才能让它发出声音呢？有人没好气地说：“今天中午，你要是能鼓弄出声，我今后就不吃饭了！”谁都没把他们的赌，当回事，不可能的事情，怎么就会发生呢？
　　 没想到，少了一节电池的小半导体，真的发出了声音。出声的那一刻，好几个人去拍那位誓言旦旦的老兄，“你该忌饭了！”那老兄倒是一龇牙：“明天就忌，改吃馒头！”大家一听都乐了。
　　 小半导体仅仅凭着一把镰刀，就让它发出了声音，倒是不可思议。我们没有别的工具可以使用，来山场清林，只有镰刀。用镰刀尖抵住电池的后屁股，这边再连接到这边的弹簧，嘿！这件事就变得这么简单了，去实践才能得到真知，真有它的道理。
　　 到了小半导体真正退休的时候了，我不去山场常驻，远离那孤苦的环境，让它发不出声音。我不去山场劳作，不必去放声音来解除寂寞。家里彩电的尺寸大得惊人，不敢离得太近，我怕那里面的老虎真的一下子扑出来，把我按倒。
　　 评书节目更好了，以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回播讲人长多高，什么模样都一目了然了。我怎么就从中间找不到一点儿曾经的味道呢？我这个人过分怀旧，过去的老物件，还有老事情，一旦进入心怀，就永远铭刻下来。去修理它，让它发出声音，只有它发出的声音，才是那段岁月的声音。那个老半导体里发出的声音，让人那么回味，就好像那里面的声音被锁定了，永远不会改变一样。那段岁月，那段时光就在这个小小的黑匣子里，被悄悄地复制了，只要轻轻打开，那个频道就会拐入那段时光之中，那个世界便又会在眼前慢慢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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