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此夜又见杨柳依依（散文）

分别的那一天，我说：“停一下，让我去路边折一枝柳送给你。”顺便敲打一下你这个理科生的脑袋，‘柳’与‘留’同音，古人有折柳送别的习俗，以示留恋。“垂柳万条丝，春来织别离。”—唐﹒戴叔伦《堤上柳》
　　 你没有说话，身影越走越远，我担心你会回头，又希望你回头，路边高大的柳树垂下长长的枝条，在风中袅娜地舞动，像要给你千万个不舍的拥抱。“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离别。”——唐﹒刘禹锡《杨柳枝词》)
　　 树木中，有的自带风骨，如松柏，令人肃然起敬，有的旗帜一样鲜明，如胡杨，一生慷慨激昂；但杨柳，是适合站在分别路口的树，柳枝依依无限情丝俱在其中，是留恋不舍，是翘首期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宋﹒欧阳修《生查子﹒元夕》）
　　 文科生的我，关于杨柳的“掉书袋”，绕不开章台柳的故事：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韩翃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柳氏
　　 韩翃，一个自带传奇体质的唐代诗人，天宝十三考中进士，官至中书舍人。韩翃最为人熟知的诗是《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德宗年间，中书省缺少一个为皇帝起草文书的舍人。宰相送上了一份候选名单，皇上说：“用韩翃吧。”当时有两个人名叫韩翃，一个是诗人，一个是江淮刺史，宰相就问是哪一个韩翃。皇上说：“就是写‘春城无处不飞花’的韩翃。”
　　 他的另一个传奇，有关爱情，那个女子刚好姓柳。他们的故事在孟棨《本事诗·情感》及许尧佐《太平广记·柳氏传》中都有记载：
　　 唐朝天宝年间，韩翃羁滞长安，与李生相友善。李生府上的爱姬柳氏艳绝一时，喜谈谑，善讴咏。慕翃之才，甚属意焉。翊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翊之才，两情皆获，喜可知也。李生遂慷慨将柳氏赠翃，并解囊资助三十万玉成二人婚事。翌年，翃得登第，遂归昌黎省亲，暂将柳留长安。适逢安史之乱，两京沦陷。为避兵祸，柳剪发毁形，寄居法灵寺。时翃已被淄州节度使侯希逸辟为书记。及肃宗收复长安，翃便遣使密访柳，携去一囊碎金并写了一首《章台柳》赠之。柳捧金呜咽，答赠了一首《杨柳枝》。但不久柳又遭番将沙吒利劫以归第，宠之专房。及翃随希逸入觐京师知其事，两人碍于蕃将跋扈不得合好，豪侠许俊成人之美，勇夺柳归于翃，侯希逸向上禀明此事，肃宗乃下诏断柳归翃，夫妻终得破镜重圆。
　　 这是一个波澜起伏的故事。古代富贵人家多养家姬，教习礼仪与歌舞，不是妾，也不是妓。韩翃羁滞长安，与李生交好。李生家的歌姬柳氏才貌出众，与韩翃一见倾心，两情相悦。李生豪爽大方，将柳氏赠于韩翃，并拿出三十万成全二人婚事。两人成婚后的第二年，韩翃新科及第，按礼回老家省亲，柳氏留在长安。不料安史之乱开始，被留在长安的柳氏很冷静地剪去长发，穿上破衣，寄居法灵寺。读到这一段，不由得让我想到《德伯家的苔丝》：“她穿着一件女工服，半个脸用一张手帕包裹着，眉毛已被拔掉。过路人见了她的长相，都禁不住吓一跳。苔丝满眼含泪地对自己说：‘从此以后，我要永远往丑里打扮，因为克莱不在我跟前，没有人保护我，我只爱他一个人，我愿意别的男人都看不起我。’她受尽白眼和欺凌，被东家派到地里去干男人的粗重活，但她忍耐着，等待克莱的消息，希望有一天能重归于好。”这些一心在等待的女子，自你离开,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没有你，那就让我低到尘埃里，静静等待你来的那一天再如花绽放。
　　 战乱中，韩翃流落青州成为节度使侯希逸的幕府书记，与柳氏天各一方。等到唐肃宗收复长安，韩翃便遣人到长安寻找柳氏，并给她送去一袋碎金和一首《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柳氏捧诗呜咽，回赠一首《杨柳枝》：“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乱世莫论儿女情，论情情更深。柳氏开始蓄发等待和韩翃的团聚，但不久却被番将沙吒利劫持。
　　 后来，韩翃随侯希逸入觐京师，他与她重逢和相见，但他那时还不是皇帝身边的中书舍人，不敢得罪藩将，她是藩将的专庞之人，无计脱逃。
　　 如果故事就此结束，也只是乱世沉浮里一朵小小的离别浪花。
　　 也许，人世间的每一次分别都是上天的安排，只是有时候上天有太多的大事要管，离别后再没顾不上安排你我的重逢。这个故事里，有那么多次令人肝肠寸断的离别，最后的一次，柳氏惧于沙吒劫威势，黯然向命运屈服，与韩翃诀别离开：“乃回车，以手挥之，轻袖摇摇，香车辚辚，目断意迷，失于惊尘。”令人掩卷泪目。可能韩翃对柳氏念念不忘地找寻，终于感动了上天，传奇里的侠义之士从书里走了出来，大侠听说此事，将柳氏从蕃将府抢夺出来还给韩翃……这一场官司热热闹闹打到皇帝跟前，肃宗下诏断柳氏归韩翃，最美的传奇落下帷幕，才子佳人从此过上了快乐的生活，韩翃后来仕途平顺，柳氏一定也过得很好。
　　 从前，车马不便，信息闭塞，一夫可以多妻，还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重重阻隔，男女太容易从此天各一方，但韩翃和柳氏转过山转过水转过天灾人祸，终于走到了一起。我想，如果真的要找到某个人，唐代可以，现在更可以，中国有《小蝌蚪找妈妈》外国有《万里寻母记》。只是有时候我们并没有寻找的那份勇气，怕杨柳不再青青，怕生活不堪回首。
　　 我们不在唐朝，也不是传奇。理科生志在四方，看不懂文科生在粉色薛涛笺上，用繁体字写下的一个个想念和等待。柳树下的送别，你最终没有回头。后来，文科生遇到一个对自己好的人，以为事隔多年，你又回来了。
　　 此夜，酒醒，又见月下杨柳依依，惟愿世间的别离，都可以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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