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瓦红
新家在“东方至尊”19楼,南面是海,东侧是滨海大道,背后是一个叫“石嘴子”的城中村庄。三面通透,视野辽阔,正是时下人们所谓的诗意居所——海景房。
响晴天气,站在阳台,即可清晰地看到那座海上名山,始皇帝遥遥参拜的灵山岛。
夜幕落下,灯光亮起,那条贯通东西两区、川流不息的滨海大道,瞬间就亮成一条星光河流,璀灿无比,壮美无比。
刚搬入的时候,我白天看海看船看仙山,夜晚看路看人看车流。午夜醒来,也会去窗前小坐,静看夜色深沉时的大海与马路,任思绪乱飞乱转一会儿……
两个多月看下来,终于有些厌了。
海,永远静默,永远是一张高深莫测、莫衷一是的脸,看久了,你就觉得空落与茫然。路,永远喧嚣,永远川流不息,面对天天天天的川流不息,你会陡生恍惚,陷于今夕何夕、我为阿谁的虚无与孤独之中。
看不厌的倒是楼后的城中村“石嘴子”。村子很大,一色的红瓦覆盖,漫眼望去,暖烘烘一片瓦红——那一片陷落在城市高楼中的瓦红,瞥上一眼,呆看一阵,都让你感觉到一种人间烟火的暖与踏实。即使寒冷天气,视线落在瓦上反馈回来的仍是瓦固有的暖,那来自泥土与炉火的源头之暖,烘着你的视线、你的心,也烘热了你尘封的思绪与记忆。
瓦红,一直是我钟爱的红。
有时呆看一个屋顶,会把自己看进去,看自己拧开门环,走进院落,穿过院子,进堂门,推房门,脱鞋、上炕……
那一片瓦下,是我的原生的家——下屋场,座落在一个叫后夼的村庄东北角上。
最初属于我的“瓦红”只有区区两溜儿,镶在三间土坯屋的前脸,再向上,就是山草或麦秸草坯的了。
两趟瓦的作用,不仅是因为它顺水好,保护和延长了草坯的寿命。还有一个就是美观,尤其是红色的瓦。你想啊,一幢除了土、除了草、除了灰头土脸,没有半点色彩、一星亮色的土坯屋,如果有两趟红瓦镶上前脸,是不是会顿觉亮堂亮眼了?是不是就如蔽衣皂袄滚了花边,一下子花俏了、生动了?
贫穷如贫血,日子越是苍白,色彩越显重要,人们对色彩的渴望也越强烈。我想,这就是既有实用价值,又能给凋蔽乡村带来亮色的红瓦为人们所钟爱的原因吧。
瓦,作为那时的新生防水材料,即代表着时兴,也显示着富裕,想知道一户人家日子过得咋样,看一眼屋顶是草的还是瓦的就行。想知道一个村子的富裕程度也是一样,看看草屋和瓦屋的比例就一目了然。其实,那时候的乡里普遍都穷,一个村子也没几户全瓦屋顶。大部分人家也都像我们家一样,要想实现全瓦屋顶得经过一个较长的历史阶段。先在屋的前脸镶上两排,然后逐年置换。从两排,到四排,到半瓦,再到全瓦。有时候,要实现这个从草坯到全瓦的过程,要倾尽一个男人的一生——一个男人活着,最重要的使命,就是给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一个庇护所,一个家。
可是,我的勤勤恳恳的父亲,因为病,因为短寿,到48岁离世,也没有实现他想为下屋场置换全瓦屋顶的愿望,他是带着一个男人的沮丧和一家之长的愧疚回归泥土的。
我懂父亲的遗恨。父亲去世时我已17岁,成人了。就是说,父亲养我到大,我却未养他老。就算是报恩,我也应该替他完成他未完成的遗愿。所以,我想也没想,就给自己的人生确立了第一个目标:把三间屋顶的草坯换上瓦,全瓦,红的。
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七年,我24岁那年,我和娘倾全家之力,用我下矿井挣的三千七百块钱,推倒重建了家里的房子,把那幢只有两趟红瓦的三间草坯屋,翻盖成了一幢全砖全石全瓦的四间大新房。
在全家人欢呼雀跃住进新房子的时候,我如释重负,看着那片瓦红长长长长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像是七年中都没有呼吸似的。
的确,七年中我抱定一个目标,从没有过片刻的放松,连做梦,也都是房子,都是砖瓦石块,都是一片瓦红。
包括白日梦。
时不时,我还会沉迷在我的那两溜儿“瓦红”之中……
瓦虽然只有寒窘的两趟,但它们给予我的却很多。雨天的庇护、冬日的温暖与童趣的快乐,甚至还有生命的基调与彩色。我应是个质地拙朴、热情温暖的人,这两种特质,也正是红瓦的特质,是红瓦赋于生在瓦下、长在瓦下的我的特质。
料峭早春,瓦上总会飞来一些小雀,在瓦空中啄食,看它们于瑟瑟冷风中辛苦觅食的样子,你会心中生怜,你会在秋收的时候故意留几支谷穗在瓦上。
瓦片上的夏日艳阳也是我迷恋的,那些洒落在瓦片上的光点像是有脚的精灵,像是脚下受不了瓦的灼热,必须一刻不停地跳跃、旋转、舞动。那在别人看来的灼热难当,却是我儿时眼中的隐秘演出,美伦美奂,又如梦如幻。
我曾经偷拿了姐姐的宝贝纱巾跑去南山顶,那里,可以看到一片村子的屋顶。把红纱巾蒙在头上,那些屋顶便不再是屋顶,那些红瓦也不再是红瓦,而是另一个完全不同于眼前的红彤彤国度,在一派迷幻的红中,有精灵舞蹈,有丽姝出没,有云霓飘浮,有环珮叮咚,其堂皇盛大,其绮丽华美,就是今天的我,也无法状写描摹。
也许你会说,那个年代的孩子太可怜了,一堆黄泥、半块破瓦、一块纱巾,都能玩到忘我、玩得鼻涕老长。可是,我却想说,不管是烂泥破瓦赋于的忘我之境,还是一块纱巾营造的梦幻世界,那却是一个人生命中的珍宝,那种简单、纯粹、唯美不可复制,永不再来。
瓦给我最冷冽、最爽快的记忆,当然是有雪的冬天了。
化雪天气,早上起来,便发现瓦檐下挂下一排体形巨大的冰锥,拿棍一扫,“哗啦”,亮晶晶一地碎冰。啊哈,啊哈,爽啊,太爽了!
爽的代价是起早,起晚了,就让别人爽过了。天寒地冻、冷衾如铁的早晨,要离开热乎乎的被窝是何等艰难。可是,为了能满足自己的破坏欲和破坏欲带来的瞬间痛快,我总能早别人一步,勇敢地钻出被窝。
至今,每到冬天,我还有一试那破坏欲带来的爽与快意。但现在的青岛总是暖冬,连雪也难得见,更不用说是冰锥了。大前年去东北看雪乡,我就藏了这点小心思,原以为那个冰雪世界肯定会让我重温童年、过把破坏瘾。可是,雪乡太冷了,手机都得糊上暖宝宝才能用,雪根本没有化冰凝锥的机会。
瓦给我的是最实惠也最甜蜜的回忆是秋天,它来自农家的传统零嘴——地瓜枣。
地瓜是农家一年的口粮,每家每户都要大量储存的方式,主要分干、鲜两种。先挑无伤残、无疤麻、品相好的鲜地瓜,下地窖或上顶棚;大量余者切片晒干——冬春之季,你进了哪家院子,首先碰你视线的都是矗立院中的一囤地瓜干。
地瓜枣,是鲜存干晒后的下角料,却是农家的奢侈美食,是大人犒劳小孩的零嘴。秋后晒地瓜枣,也是家家户户仪式般地一项活计。女人们把切干嫌小、鲜存资质不够的,统统洗净,摁进大锅煮熟,剥皮、切片、剖条,一一摆到瓦上。红瓦独有的热度和干净,是农家曝晒的好场所。
秋风一阵,阳光几晌,地瓜的水份就收了,就成“干巴悠”了。但干巴悠还不是地瓜枣,要把硌牙的“悠”变成美嘴的“枣”,还得加一道工序:把“悠”卧入一只瓷缸,密封,窖藏。半月二十天再打开,睡了一觉的“悠”就变了,变的通体覆雪、身子绵软,咬一口,蜜甜蜜甜,满口盈香——多年后,当我吃到真的蜜枣,当我咬着那枣的一刹那,便忽然想起“地瓜枣”的“枣”字,不仅赞叹这名字的形神兼备,谁说庄户人没文化!后来听到城里人叫地瓜干,地瓜脯,直觉得把好好的地瓜枣叫干巴了,叫得没咬头了。
晒制地瓜枣的头功当然归功于那些瓦,那些红的瓦——红瓦吸热散湿,起的正是烘干机的作用。若是草坯,晒出的就不是瓜枣,而是“霉瓜”了。
有瓦的地方总是有人,有人的地方总是有村。喜欢行走,喜欢在路上,喜欢去追寻一个个村庄的脚步,去追寻那一片片瓦下人家的生活与生命细节。
南方的瓦总是青的、湿的、细碎的。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没有瓦,却可见瓦楞上的青苔滴翠、瓦檐下风铃轻摇;没有瓦,却可见一位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寂寥长巷的姑娘,还有那偶尔打在油纸伞上的大雨滴“叭嗒”……
我爱这些湿漉漉的诗意,却不爱粉墙黛瓦的湿,那种永无干爽的阴湿晦涩,让我感觉不到生命的欢腾畅快。作为北方女人,我还是喜欢大北方的那种干爽的辽阔嘹亮,喜欢“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喜欢“绿树红瓦,碧海蓝天”。
绿树红瓦,碧海蓝天。看见这八个字,谁都知道这说的是我们的家乡青岛。海滨城市众多,但配用这八个字的似乎也只有我们美丽的青岛。汉语词汇众多,但能形容青岛的岛城之美的,似乎也只有这看上去普通又普通的八个字、四组词。而四组词中,最能呈现青岛神色气韵的,又是既土气又村气的“红瓦”二字。“红瓦”就如这行字词的眼眸,把青岛这座海上明珠、北方名城的朴素大气、时尚靓丽,全都蕴含和闪耀在它的顾盼之中了。
不信,您换个词儿试试?
域外行走,也时常遇到红彤彤的屋顶,也时常为那一片瓦红驻足。可是,对着那片很整齐很整洁很工业的瓦红,你总觉寡淡,总觉缺点什么,大概是少了烟火味吧。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中国人重美食、喜热食,一家人吃饭总要开火,总要冒烟呛火、蒸煮烹炸一番。不像老外,一餐饭,切切拌拌,抹点黄油、浇点酱汁就打发了,也简单也清洁也营养,但却少了火的热烈,缺了烟的热闹,没有热气腾腾和欢声笑语的日子,还叫日子么?
人,区别于动物的,不就是一把火吗?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种满是烟火味的诗意,只能是中国的,华夏的。
瓦,不仅是家的符号、村的符号,也是国的符号、民族的符号,更是历史的符号、文明的符号。
考古学家仅凭出土的一片秦砖、半块汉瓦,就可描摹出远古人们的生存状态;循着那些瓦的刻花、砖的雕饰,就可让我们穿越时光隧道,看到闪耀在数千年前的我们祖先的智慧之光。
秦砖汉瓦,早已是华夏文明的代名词。
一天晚上,看电视累了,我又去后窗看村景,忽然发现石堆子是黑的,整个村庄没有一丝亮光,被四周高楼的万盏灯火里,显得一片死寂。人呢?还不到睡觉时间啊!灯呢?那一窗窗温馨氤氲的灯光呢?
满腹疑团地睡了,第二天天一亮就爬起来去看,村子仍黑着,仍没有一个窗口是亮的。咦,什么情况啊?这个时候,村子应该早活了呀!鸡叫了,狗咬了,日出而做的村人也早就起来了,开始了一天中的晨课。女人抱柴做饭,男人挑水扫院,赖床的孩子在女人高一声低一声催骂声中不得不爬出被窝、揉着惺眼、满腹怨言地牵羊出圈……难道都搬去城里住了?搬得这么彻底?连不爱住城市鸽笼的老人也都搬走了?
没办法再装这么大个疑团到晚上,就打电话给家里的建筑师。他说,你傻啊,村子过几天就拆了,当然没人住啦。
我恍然,我愕然,我颓然。虽然早就明白,这样一个被城市团团包围的城中村,早晚都要消失,都要被一群林立高楼所替代,但听了这确凿的消息,我还是觉得难过,不愿接受。
瓦,走到今天,还是老了,旧了,凋蔽了,走不动了,在建筑材料日新月异、现代化都市的迅猛进逼下,那伴随和庇护着我们走过几千年风雨的瓦,那见证着我们的贫窘和辉煌、一路给我们温暖和安全感的瓦,正伴着它的村庄,一步步退出历史舞台。
那一片瓦红,也终将淡出人们的视线,淡成一篇文字、一帧图片、一种记忆里忧伤的旧红……
那天之后,我不再伫立高楼看风景了,而是一有空就跑进村子,一条街一条街地走、一个胡同一个胡同地拍,试图把石堆子的前生留住,留在一个过客偶然的眼眸里。
同时,我又很庆幸,我的后夼庄、我的下屋场,我的那一片瓦红在山里,离城市还很远。
这些年,不断有开发商去村子踩点打探,也不断有村人打量我们的下屋场,说我们反正也不回去住了,与其让房子一年年老去,还不如卖点钱花。
但我总是简短的两个字:不卖!
我最坚决的同盟是娘,娘对她寄托和交付了一生的下屋场的感情比我要强烈得多,所以,她对那些觊觎她房子的人的反击也不留情面:你们这些人安的什么心?我还活得好好呢,你们就打俺的主意?不讲俺不缺钱,就是缺钱也不会把家卖了,卖了老家,你让俺回家去哪?
是啊,家,不只是用来住的,还是用来回的。不只是安身立命的,还是安心安魂的。活着回人,死了回魂。否则,心归何处,魂系何方?
因为我和娘的坚守,如今,我们的下屋场还好好地站在老家,站在山里,在我们奔回去的时候,迎候我们。在我们回不去却想家的时候,它来梦里与我们相会。在我高居“东方至尊”十九楼、陷身都市的万丈红尘的时候,只要我想它,我都能看见那一片属于我的瓦红,那一片能烘热我的视线、我的泪水、我的生命的永远的瓦红……
林芝,青岛开发区作家协会主席。
作品集四部:《远方》《带你回家》《旧红》《只为与你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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