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爱中
爱在爱中 醒来就忧郁,恨长夜苦短,不照拂人的心情,使父子重归永隔。便赶紧到路边的荒处,依故乡老例,画一枚信封,写上老家的地址和他的名姓,在信封的中央,烧几串纸钱,给他“寄”去。明明是风势暗猛,且风向不定,但火焰一旦生起,风竟和煦了,且径直吹向故乡的方向,令人惊奇不已。都说这是迷信,其实是生者对逝者牵挂得重,神情趋于恍惚,感应在感应里,直至不能自已。 从记事起,就感到父亲的性情和他的身量是不统一的。他身材高大,面相俊峻,有天然之威。但他始终寡言,语调也和缓,给人以厚道,而不是怕。白日里在田堰里劳作,已然是累了,但一回到家中,就不言不语地去担水。村人吃村西古井里的泉水,相通的道路窄而崎岖,父亲担水的步态却又疾又稳,如履大道与平地。总是把一口大缸担得满溢,才止步歇息。那时的日子很清苦,但见到家中缸满,便陡然增添了在苦日子里隐忍的底气。 有一个时节,山村旱涝频仍,收益几稀,粮食只够一季。粮断之后,瓜菜代之,继之以野菜树皮。到了最后,满眼秃树,地面上也少有可充饥之物。三岁的三弟本可以直立,饥饿又使他复归于爬。困厄之中,母亲只有唠叨与怨尤,空气凝重,更添了几分愁。父亲凄然一笑,说,命运不理会废话,沟坎不理会腿瘸,只理会不服软的人——咬一咬自己的后槽牙,总会有活路可走。撂下这番话,他背起两挂羊毛大绳,走了。 悬崖峭壁之上,居停着一种怪异的复齿鼯鼠,村里人称之为“寒号鸟”。它体似松鼠,前后肢间生有宽大多毛的飞膜,孤傲地在山间滑翔,且常在夜深风高时发出凄哀的锐叫,一如啼饥号寒。名贵的是它的粪便,是上好的中药,医生的方笺上写着:五灵脂。都知道五灵脂可以换钱,但它窝藏在陡处,采取之时,有生命之虞。在记忆里,已有人跌下山谷,落得无完整尸骨,所以,即便是村里的精壮,也大都望而却步。父亲的去处,就是这样的陡处,家人的生路,让他别无选择,付以向死而生的决绝。父亲走后,母亲脸白而泣,因为这背后的预想,她心知肚明。哭暗了天地,升起了星斗,父亲居然盈满而归,只是两只膝盖都磨破了,露出森然白骨。母亲的心力只够喊出一声“我的天啊”,就晕倒于地。事后她说,肚饿可忍,不可忍的是设想中的惊怕,一如不死也死。 父亲后来当了支书,有了到县城开会的机会。那天回来,他在我的那所学校落了一下脚,从布袋里掏出两个馒头,塞给我。我知道那是他撙下的会议用餐,关爱之下,是他自己的辘辘饥肠。心里自然是热,眼角也自然是酸涩,但还是笑着收下来。父亲也不说话,转身就走。望着他的背影,我顿生感慨:父亲的身材就是好,肩膀宽阔,腰身挺拔,即便是一个山里的农民,一点也不委琐。 我把那两个馒头,收在书包的最底处,拿回家里,放到家人的餐桌之上。父亲看到,眼圈立刻就红了,忍了几忍,还是掉下泪来。他说,你这样做,更让我感到做父亲的无用。我说,你的馒头,大家分享,情意自然就衍生开来,一如母猪下崽,让大家爱在爱中,都感到温暖,怎么能说无用?我的话,让他很感动,以至于偌大的一条汉子,居然很羞涩地低下头去,嗫嚅道,你真是长大了。 后来我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报到那天,他说,我口袋里也没有稀罕之物,唯一的贵重,是我本人的送。他背着我的铺盖,挟着我的胳膊,上了公共汽车。下车之后,还需走四里多的路程,背囊就显得重。我几次要求跟他替换一下,他都说,不用不用,既然是我送你,你就安心受用。一路上他也不说话,只是当头上有飞机低低地飞过,他嘿嘿一笑,说,儿子,它飞得这么低,咋就不担心掉下来?到了学校,我对他说,爸,你赶紧回吧,不然就赶不上末班车了。他说不急不急,我必须把铺盖给你送到宿舍,待彻底安顿了,我才松心如意。他执意送到了宿舍,亲自把被褥在床板上铺舒展、弄妥帖,一举一动,精心、细致,一如母亲。到底是错过了坐车的时辰,想到那几十里的山路,我说,你就跟我挤上一晚吧。他说,不成不成,我又不是学生,不能占学校的便宜,再说,那几十里山路对我来说是小意思,有星星月亮作伴,岂不更惬意。 然而惬意的事情是不属于他的。在重点高中里就读,学费、饭费、住宿费,加起来是贵的,而山村的家庭殊少财路,只有到了年底结算才能分到少许的现钱,平常用度,只能靠借。山村地瘦,生民无多余膏腴,朝人张口,颇费踌躇。急难之下,母亲说,亏你还当着支书,就不能想一想“变”钱的路数。一个变字,让父亲的脸黑得凝重,他说,我父亲是三八年的老党员,一辈子以清正为荣,墙上总挂着伟人的手书: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这一如镇鬼的符咒,压着心中的邪气,便不敢歪。再说,我上有老下有小,都要认真对待——对老要敬,俗称孝;对小要爱,俗称护。护小不能欺老,才是男人的周正。他考虑的是一个长远的问题,就是忠实地延续被祖父造就并极端看重的家风。便做了一个悲壮的抉择,到隔岭的煤窑,当了一个窑工。 他的举动,对我的触动是大的,便不敢懈怠,终于学有所成——上了大学、当了干部,可谓一路顺风。春节的一天,父子对酌,脸红耳热,都感到光景好。喜乐在喜乐中,父亲突然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从房柁上取下来一个包袱,打开已褪了颜色的包袱皮,呈现在眼前的,竟是一摞小学生用的练习本。每个本子的封面,都一笔一划地写着他的大号,虽经岁月,字体的颜色,还是重的。打开本子,密密麻麻的字体也是那么工整,简直是笔笔不苟。那是他当支书时的会议记录、生产计划和工作日志,记得事无巨细,不分详略,一如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应该好生过的日子,都值得爱惜。他嘿嘿一笑,说,我当支书的时候,上边的每一次会议我都认真传达,生产的每一个季节我都没有错过,堰田的每一处地块我都没有荒疏,空口无凭,有字为证。 我突然明白了,在父亲心中,家庭的事再大,也是小,村里的事再小,也是大,他真正的期许,还是要活得有社会作为。然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没有纵横捭阖、伸展自如的能力,终究是陷于小中,便在知足中有不甘,在周正中有遗憾。这一切,他都埋在心底,兀自承受,对他人,只送关爱,不说所以。 就这么周正的一个人,后来居然得了癌症,让我有了愧疚之上更上的愧疚。那时我已经有了一个官位,有了自己的专车、有了可以动用的人脉,便不顾一切地施以回报。看病的路上,父亲说,你能不能不用公车拉我,我一个普通农民,在这样的车上坐着,屁股底下会着火。在病房里,看着你进我出的探视者,父亲说,你能不能不让他们来,我只是你一个人的父亲,对旁人无恩。我说,不要计较这些,你只需安心养病。他说,就连阎老西(阎锡山)都知道,不慎于初,必悔于终。你这样做,不但减轻不了我的病,还是在给你自己找病。 不敢拂逆他的意志,一切就轻减了。一个人陪他上医院,来来去去都坐公共汽车。那一次去友谊医院,抽血、穿刺、下胃管,一系列检查下来,他整个人都散了身架,躺在医院走廊的木椅上,无声地缩成一团。我悲从心起,给司机打电话,要把车调过来。刚接通电话,他猛地坐起来,吼道,你敢! 坐在公共汽车的硬座上,由于久病的消瘦,他的臀部只剩下了两块骨头,便总也坐不稳,左掂右转,不停地替换,且发出细小的呻吟。我蹲在他身边,给他换过来的一边按摩。那曾经是壮大的一个腰身,现在看来,却一如八岁儿童一般弱小。为了缓解他的痛苦,我调侃道,爸,你竟返老还童了。他强睁开疲沓的眼皮,无奈地笑道,你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都这样了,你还拿我开心。之后,他依旧摇晃,依旧呻吟。我感到了命运的力量——即便是这样一个耿直自尊的人,毕竟也是一个肉身,也怕病苦,也怕疼。我哭了。 临去世的那个晚上,他拉着我的手说,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我走之后,一把火烧掉。我说,咱山里允许土葬。他说,你想想,你是谁,我又是谁,即便不是支部书记了,还依旧是在组织的党员。 送他火葬的那天,我没有哭,因为内心盈满。他即便是离去,也给后人留下体贴与关爱。在世是父,去世是魂——我们心心相印,爱在爱中,已了无生死。(凸凹) (责任编辑:副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