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无法离开一座城市?
前两天读到张爱玲的一篇文章,讲述公寓生活的诸多乐趣。由于住的地方临近电车厂,张爱玲常常站在六层公寓的阳台或窗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电车“像排了队的小孩”一样,一辆衔接一辆进厂。她还写道,“我喜欢听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的。”
张爱玲住在近百年前的上海,我住在当下的北京。虽然时空场景的幕布变幻了,但身处闹市的生活体验在不少方面却是一致的,比如在她看来代表着“市声”的电车响,在我这儿就变成了车辆的喇叭声。
前段时间,我换了住所,搬进了一间临街公寓。房子位于三楼,窗户正对着马路。租房前,我在一个下班后的晚上如约去看房。房东拉着我,热情地介绍房子的各项好处。过程中,她走到窗边,麻利地将其中一扇紧闭的窗户推开,说虽然房子临街,但安装了隔音玻璃,能隔绝大部分噪音。说完,她又“啪”地一声将窗户关上,整座屋子果然静谧了不少。我感到很满意,当即决定把合同签下来。
但搬进来的第二天早上,我就知道自己失算了。诚然,夜晚汽车行驶在空旷的马路上,由此产生的噪音可以忽略不计。而且,夜阑卧听车辆呼啸而过的低沉、悠远的声音,偶尔会产生一种睡在火车卧铺上的错觉。节节车厢划过铁轨,阵阵声响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载着梦境去往远方。
但早晨却是另一番景象了。早高峰,密密麻麻的车子一辆挨着一辆,见缝插针地将马路塞得满满当当。赶着去上班的人们缺乏耐心,总喜欢一遍遍鸣笛。喇叭声短促、密集、频率不一又毫无规律,就像一个不通音律的鼓手,对着一只大鼓乱打一气。由于职业关系,我是只夜猫子,习惯了晚睡晚起。最初的一段时间,我每天都被喇叭声吵醒,被搅得心神不宁。
于是我到各种网站上查找出租屋隔音攻略,搜罗降噪音神器。资料找了一堆,却都觉得不大靠谱。直到大约两周以后,当我睡到早晨将近十点才睁开惺忪的睡眼时,我突然惊觉一个可喜又可怕的事实——我已经自觉地适应了那气焰嚣张、横行霸道、蛮不讲理的城市噪音。
细想一下,不仅仅是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还有糟糕的交通出行、秋冬季厚重的雾霾、医院一票难求的预约挂号、周末晚上永远在排队的餐厅……只要真正开始在北京工作生活,就会发现不便利之处比比皆是。这座城市在不断试探我的底线,挑战着我的忍耐度。但可怕的恰恰便是,我也在不断降低底线,一次次提升自己的耐受力,委曲求全,逆来顺受,迁就并适应着它的粗暴、傲慢与无礼。比如,我很快就学会在人满为患的地铁里用最舒服的姿势站立,会研究不同空气净化器的净化率,练就了掐点抢医院号源的本领……
既然城市如此糟糕,为什么还有如此多的人趋之若鹜、蜂拥而入,并在此苦苦挣扎,不愿离去?
这个问题不仅困扰着生活在北上广深的人们,也同样让地球另一端的纽约人无法解释。在马丁·斯科塞斯执导的纪录片《假装我们在城市》里,毒舌又嘴碎的作家弗兰·勒波维茨在纽约四处游走,用幽默而犀利的话语吐槽对这座大都会的种种不满:横冲直撞的行人、肮脏拥挤的地铁、高昂的物价、恶劣的治安……在她眼中,纽约处处值得抱怨。可是每当别人问她“你为什么住在纽约”时,她也答不上来,只在心里默默鄙视那些没有胆量来纽约生活的人。
城市像极了一个不完美的情人,有一千八百种毛病,却依然散发着无限的魅力,令人神魂颠倒、爱恨交织。加缪在随笔《纽约的雨》里有过一段绝妙的描写,阐述了他对纽约的一种“有时充满犹豫和厌恶的强烈的爱”。他说,“我知道有些城市像某些女人一样,推搡你,擦破了你的灵魂,从的全身带走珍贵的灼伤,既是丑事,又是乐趣。”
尽管我们每天嫌弃、埋怨、受虐,但不得不承认,城市拥有我们在别处无法获得的东西,比如摩天大楼勾勒而成的迷人曲线、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层出不穷的新潮演出与展览……欲望在钢筋水泥搭建的楼宇之间交织,诱惑在明晃晃的灯光霓虹之间闪耀。千万人为此迷恋,也在此迷失。
正如去年热播的电视剧《三十而已》中,身心俱疲的王曼妮决定不再做沪漂,回到位于江南小镇的老家生活。那里有青石板路、幽长小巷、小桥流水、乌篷画船,日子安逸又舒适。可是,当她发现在小镇里喝不到口味纯正的咖啡,找不到一家像样的电影院时,她还是决定重新回到上海的怀抱,只因上海繁华、热闹、精致,有她熟悉且习惯了的一切。
除了丰富的物质与文化生活,人们离不开一座城市,往往还因为这里拥有自我实现的机会与自由。我的一个朋友毕业后,不顾家人阻挠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她大学读的是酒店管理,找到了一份在酒店管理咨询公司的工作。由于工作关系,她时常出差到不同城市,入住酒店调研管理与服务,疫情来临前每年还会天南海北地出国转几圈。她迷恋咖啡,周末喜欢去不同的咖啡馆探店。有一回聊天,她一边搅动着杯里的咖啡,一边说,她实在想不到还有哪座城市,既有这么棒的工作,还有这么多优秀的咖啡厅。
有时候,人甚至如同依赖城市养分生存的植物,与城市的瓜葛如此深厚,以至于离开了这座城市,就意味着自我的枯萎与凋零。美剧《欲望都市》里,专栏作家凯莉曾和一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谈恋爱,甚至为了爱情决定放弃纽约的一切,随艺术家搬去巴黎生活。凯莉的闺蜜米兰达极力反对这一决定,她用一连串的问题追问凯莉,“你的工作呢?你的专栏呢?你专栏里写的可都是纽约。”事实上,米兰达的顾虑是正确的。搬去巴黎后的凯莉不会说法语,没有朋友圈,终日形单影只地游荡在一座不属于她的城市,眼看着自我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空洞。
不过,如同在爱情里,尽管人们会考虑物质条件等现实层面的情况,但很多时候,那些触动人心的感觉与悸动才是决定一段关系的关键。在城市生活,总有很多美妙的时刻在不经意间发生,如电光火石,碰上以后便会烙在心里,再难忘怀,成为最令人留恋和难以割舍的记忆。
对于我而言,这样的时刻有那么几个:在初夏的晚上,坐在朋友的电动车后座上漫无目的地兜风,张开双臂,拥抱五月暧昧而凉爽的风;在秋天的傍晚去景山公园,登上万春亭,看着落日余晖洒在紫禁城金碧辉煌的屋檐上;在冬天的清晨醒来,窗外下了一夜的雪落在在树梢、墙头、地上,厚厚地盖了一层,整个天地静悄悄、白茫茫,像一个童话。
还有去年春天,在经历了一整个漫长苦涩的冬季,见证了疫情肆虐下的无数生离死别后,闷在屋子里近两个月的我首次出门逛公园。目之所及,树木葱葱茏茏,二月兰漫山遍野放肆地弥漫,大朵大朵的桃花挤满了枝丫。我看着眼前这熟悉的北京的春天,被满园子热烈而顽强的生命所鼓舞,感受到了久违的生的喜悦。
也是在那一刻,我知道我再一次爱上了北京,而还爱着她,正是我不肯离去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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