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散记
一、落 大树脱去叶子,我的感觉是:一个人正说着话,忽然沉默了。鸟声起,一枚枚会叫的叶子,一转眼,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鸟不悲秋,不悲落叶。树自己也不悲自己——一棵树,叶子刚落,这个那个位置,立即有新的芽苞各就各位!树一直不太理解人的悲秋,树年年岁岁,由四季去变化外在,在内里它专心让年轮更清晰。我眼前这些树,叶子掉光了,反倒易于自我表达——这棵柞树,夏天我观察它,一直没弄清树枝的神态,落了叶,它的手势才明确:一部分指向天空,一部分横向指远方。这棵槐,几个大枝一直在拥抱,从我的角度看,它拥抱了北面群山,老城一大部分,天空一半。昨夜小雨,今早,一棵棵树举着秃枝伸向天空,天是空的,雨慈悲,雨给秃树无论大小的枝条,都留了一道湿痕:一条委婉的河,一道新的水墨,一次水木的交融。其实是雨水和树皮携手,往“灰”的深处,一直走到“黑”——秃了的枝条,雨润过,特别伸展。 我在低处,看不清那些枝上的黑有多黑。鸟飞起来看。先看一棵树的某一枝,是小篆。再看更多的枝,是草书。看更多的落了叶的树,分别是楷书,隶书,魏碑,或颜体。再过些天,冬至小寒,老枝落新雪,秃树将献给蓝天哈达。树林通透,月光也可以直接铺在山坡上。一棵棵树,站在月光白雪上,直立挺拔,稍微倾斜的更有神色。我目光也从夏天收回,看树,周围,山坡,原来是这样啊——脱去隐藏,可能美,也不一定,看怎么组合,树有这个优势。 刚刚落了叶的树,我比喻是人的五十岁。五十的前面,是夏天,五十的后面,是冬天是春天。五十正好是眼前这些大树——主干侧枝清楚,年轮基本完成。放下果叶,林间敞亮多了。当初那些绿绿葱葱、黄黄橙橙,怎么就扯着不放呢——树落叶,大自然一年一次,给树洗礼。落了叶,一棵树就不单是一棵树了。 我又坐在这棵老柞树下,一米外,这棵小树苗,还在,还是它。春天我曾记录过它:一个细枝儿,两枚绿叶,组成一棵树。眼下,这两枚叶枯了,正要落下去,背景音乐是:大枝呼号,风浪滚滚。 看西山落日:谁这么静静地躺着,倾吐最后的愿望?太阳碰触山梁,我的眼睛睁不开,转头看身后落叶上的余辉——它也在同步表达日落——叶子上的夕阳,一掠而过。秃树,西山,先是微微动了一下,之后长久沉默。我也树一样静立着。这一刻,我好象放下了一切错误,挣扎,误会,解释;我的推托,懦弱,不安,惊恐,也落下去了。 白天一下子没了,据说日落比日出要慢一些,我感觉就是一下子。 什么时候,树有了新的影子。 今年闰九月,这场月光,是大地额外的收获。 二、卑微 今天陪伴我的,还是生机勃勃——这些可爱的草和树,还有林间的精灵,谁也不老迈——让我静下来,一个个记下它们吧:一只喜鹊,在我头上的枝上翘了一会儿尾巴,立即飞向更密的树林。一只黑蝴蝶飞得比夏天慢了一些,但明显还有许多力气,今天的速度和姿态,透着成熟和稳重。老蜻蜓,向新开的菊花点头。三荚菜的小蓝花,还有一种红狗狗花,在杂草间闪闪烁烁。这是一个全新的季节——我头上这棵栗树,没结一个果实,这无关紧要,它的枝,一年比一年粗壮。一只蚂蚁爬上了我的胳膊,探索着这片完全陌生的领地。鸡鸭安静,牛不语,苞米渐黄。山上锻炼的人在喊唱,与蛐蛐比较,人唱歌费力一些。一阵风摇过树的暗绿,渐渐走远的夏天,今天又重新回头,收拢自己落下的什么——难得这样一个安静的秋日,这是早上8点钟的时光。 草和蚂蚁一样,喜欢聚集。我躺在山冈这片草甸子上。汉字中的“子”字,经常是温情得不得了,比如麦子、星子、沙子、老子、风信子、游子,还有我眼着这片草甸子。草密密地连结,一棵抓紧一棵,坚定地铺就一张温暖的床。由我大胆地想想吧:水也是这样连成力量,人民也是,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弱小的,本能聚集为强大,获得力量,从此有了集体和集体主义。身边的几棵枯草,在秋风里摆动。我长久地观察它们——这一棵,迎风摆的幅度,超过45度;一株株小草,与大树一样经历四季,感受风雨,每一棵,天生懂得顺其自然,我为此欣然、心安:卑微并不妨碍美和崇高。我就继续躺着,看天。天空愿意容纳我卑微的目光,从不掖藏自己的辽阔。树也看天,天那么远,树站看着看着累了,低头看脚下的这片草甸子——也许,贴着地、长矮的这些草更踏实,更温暖,才有很多事物,比如蜻蜓、尘土、露珠、星光什么的,甘心落在草上? 每一个季节,某一个特定的时候,大地都要推出新的主角。这几天,山的后坡,蟋蟀登场,野菊歌唱(她们站在一起,像少年银河艺术团的演出),老柞的树叶,宽厚祥和。 虫与草为伍,往秋天的深处走。黄昏,坡上的虫鸣,由我的脚下铺展到山顶,遍及荒野每一个角落。白天,山野的蛐蛐千万只鸣唱,此起彼伏,向我提示了大自然的力量;昨夜,我楼下墙根儿,一只蛐蛐是独自向夜空敞开——它们从不同的角度来表达自己。 这坡的杂草灌木里的秋虫远不止百种;它们的歌声,很多不在人类听觉范围。今晚的月光的某一缕,会落在某一棵草叶的肩头。月光和着虫鸣,在一条“粒子”的大河里,涌动着“波”的豪情,气度之宽阔宏大,可能在长江黄河之上,最高亢的一曲,正是意大利民歌《我的太阳》——大自然和人的心灵,是在互相打着比喻,而我的想象,万分乐意与草虫为伍,在它们之间,在“我”与它们之间,连线,搭桥。 今天我还发现,前几天那片开小白花的草不见了,准确地说,是小白花不见了;红狗狗花,还伸着嗅着——红狗狗的主张是,生命因了欲望才美丽。 三、一树樱花 4月13日,元宝山,樱花全开了,黄蜂从立春以后就紧跟花苞,是半睡还是不睡?一切必须抓紧。今天这棵花树引来上百只蜂,花开的声音惊心动魄,比蜂悬空时翅膀的速度还快,花开半边为试探,花全开为传达愿望,表达对自己和周边花的态度。黑蝴蝶是过客,也飞来看花,看见的是千万只粉蝶集体在一棵树上展翅,弄不清是幻觉还是阴谋,立即飞走。我闭上眼,蜂声更热烈,分贝更大,给我一种紧迫感,不是去做一件具体事,只是笼统地想去抓住什么。听蜂声和秋虫不一样,秋虫夜鸣,蜂声光天化日,引你去看树,看全树的花。今天这棵树主要是黄蜂,只有一个大个子的黑蜂,黑蜂和黄蜂此时互不搭理,注意力都在花。蜂的命比人还短,一个月或三个月,和花期差不多,一切必须抓紧。 两只白蝴蝶远远地,绕着一棵柳树观新叶。鸟鸣四起。继续看花。人看花只看个大概,照相发微信,蜜蜂看花数瓣,一二三四五,五瓣。雄蕊粉红,雌蕊白,测量花蕊长度蜂觉得没有太大的意义便作罢。蜂主要喜欢听花开的声音,此声音人听不见,好多声音人听不见,鱼深水里游,树喝水,小草吮吸阳光的声音人都听不见。蜜蜂听花开的声音好听,用翅膀把花音放大给人听,人听见的是“嗡嗡嗡”,人心易乱,听嗡嗡嗡不如汩汩或叮咚声,蜂听花开的声音上瘾,花开到底是什么声音,蜂扩放的准不准确,都不知道,蜂就一直这么嗡嗡嗡。 听着看着,我感觉到春天的“异动”——动为勃发,因动生异,不保守,各具特色才统一为春天。此一树花为彰显春意,彼此过于紧密,而小草花在人的脚下零星开,还一种小白花,极矮,花朵是秋菊的模样;紫地丁不怕人踩,开紫花;树下枯草上落下的几片花瓣抬头回望自己的来处,来处是故乡,对花来说,树下也是故乡。新来一只鸟,立枯草上看周围山坡,熟悉环境,盘算着先筑巢还是恋爱。这只鸟一直看树看草,一眼没看我,鸟一般不看我,一旦看一眼立即飞走。另一只鸟隐身,音色清晰,温润,悠扬着琴声。我拣一根儿小棍敲石阶,小棍击打石阶清脆,一二三四的节奏。蜂走的路线是一团乱麻,一只大喜鹊天空划一条简明悠长看不见的横线。柳绿、草绿、松绿的浓淡深浅,也说明春天脚步有轻重缓急,求同存异。树干上的光影,黄昏之前,一直往树梢上走。我也向往树上或上树,于是闭目久坐,便化“我”为三:一个“我”,跟随某蜂上树观花;一个“我”,坐树下原地看树上观花的我;还有一个“我”,看树下我和树上我的对望......继续化我,直至混沌而不可分,融入春雨、春风、大地泥香。 我这样评价春天:精致,准确,千姿百态,一地风流。这一树樱花风流成气,成势,成自然,入无我之境矣。 四、天色 6月23日,黄昏。元宝山半山腰,一只黄蜂,在小道的上空悬浮着,它的两张小翅膀极速煽飞,但看上去是静止的。一缕缕阳光也是这样,落到哪枚叶子上都安稳,但从来没停下来,奔跑速度不可想象。这只黄蜂最好看的是屁股,黑的黄的纹,一道一道,天然的艺术。我正盯着它的屁股,它忽然把自己扯到几米之外,又一下子扯回来继续悬浮。又飞来一只,我肯定它们是兄弟——它俩拥有一个同样美丽的屁股——昆虫学把黄蜂腹尾部的这种色彩,称为警戒色。在我看,这是大自然有意为之的艺术品,黄波萝树上的小黑果,山坡野草霉,夏菊,三荚菜,野鸡脖子(一种蛇),黄鹂鸟或家雀儿,都是艺术品,把它们当作艺术家,也没有一点儿不低调——它们一生追求开放,飞翔,迎风冒雪寻找自由。我眼前这两只黄蜂,壮实,勇敢,爱穿戴,古老也时尚,艳丽如埃及的皇后,它飞至南美能在从林里找到当酋长的感觉。它俩平行悬浮,间隔十公分,悬浮了一分钟后,头对头,互相用劲撞而没撞上,迅即各自离开,两秒钟再度聚首——大概是,它俩同时接到了什么指令。在我整个观察过程中,一只白色的蝴蝶,始终飞绕在它俩之间。我推测,白蝴蝶为这野蜂的强壮和勇猛而吸引,喜欢看它俩的花色屁股,听翅膀嗡嗡声,这和女人看世界杯,看球星梅西或C罗的奔跑射门撩球衣翻跟头跪地不起差不多……再也许,这片天空,原本就是这只白蝴蝶的,她日出而舞,日落也舞,今天偶遇,内心欢喜,表达和平相处的愿望,想留下彼此的记忆或印象。 我绕到了山的北坡。这片林子高大密实,树以槐为主,辅以柞、榆、白蜡树、山里红,树多,正值黄昏,这里就是鸟的殿堂了,类似于维也纳音乐大厅、国家歌剧院。有好几种鸟,各种唱法在一起交流。我听出一种是黄鹂,空润婉转,用罅隙流水或箫和二胡的合奏来形容,还不算太准确,用“鸣翠柳”最贴切。喜鹊是下里巴人,粗放率真不自卑,老槐树是它们的根据地,它们喳喳喳显得信心足力量大,雅不雅它们给放在其次。还有两三种别的鸟,鸫或莺我判定不了,它们婉转在树的高处。归根到底,它们有共同的习惯,清晨早起,热爱黄昏,用飞翔和歌唱穿林追日。今天黄昏,我绕半山腰走,也有一种天地主人的感觉:我顺着小路,透过林稍,巡视远山在天边围的一个“天圆”,天边是云的盛宴,奔走的,翻卷的,开放的,水墨洒脱的……我走在山的东面和北坡之间,脚步近处只走百米,目光已经游骋天边几万里——“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我独自察看了天边牧场的骏马,非洲草原的狮群,西藏雪山,洛阳牡丹园,西域沙漠,北美荒野,辽宁盘锦的红海滩。 我走出林子的时候,夕阳西下。在西山天空,降临了一个天象奇观:血红,深紫,桔黄……翻腾,旋转,延伸……黑的山,灰的白的云,蓝天,共同衬托出一个血红深紫色的“天港”、“海岛”、“神峰”,更遥远处的“天海”,我自语:神奇就是神的奇迹,这是梦境,神话,神色——天际间,正铺开古罗马的战场,重现史前的万千气象,预演了永恒的存在,而我脚下的一只蚂蚁,一棵小草,身边临近生命终点的一株老槐,刚出生的幼鸟,都在这神奇的召唤之中。我的目光,也向着西山的天空攀登,奔。 19:20,近山、远山、山外山的映衬着天色云影,我在心里大胆想了几句诗:群山托起梦境,现实高举理想,这是“日神”和“酒神”的艺术啊;昼和夜,因爱诞生了这黄昏的奇迹;生和死,唯让信仰去开创前途……我的激动仍未停止,而这奇景的变化才刚刚开始——“港湾”的一旁,云色霞光收拢成一个鲜艳的红唇,与梦露的浓烈和凡高油画仿佛;中央天幕,正阔大地铺展中国水墨。 19:40,沉到深处的落日仍在回望西山,红色的紫色的云,站立成西腊诸神,在“天港”的两侧,守护着遥远的“天海”。夜从东向西,渐渐合拢。“天港”渐收,成为一个“天窗”,慢慢拉上紫色的窗帘。19:50,我下山,在山的拐角处,“天窗”的旁边,一个更为辽阔的“天海”又让我激动起来——塞尚有幅油画《埃斯泰克的海湾》,我不了解西方油画,大致感觉当下的虚实幻境和那幅油画差不多——底色是海的蓝,而紫云红霞又变化为一座一座黑色的山峰,现在我不能分清,哪片云是真云;哪座山,是虚山。而紫红的淡黄的天光正弥散在“云山”的脚下、腰间、峰顶。这是宇宙的笑容,世界的原色吧。我梦游了一次天庭——这个黄昏,我见证了虚幻与现实的结合,仰视了一个通向永恒的出口。 20:00,这奇观仍在变幻。我停止观察,低头下山,感觉是,这样的天色,太激烈了,只能让无边的更深的夜来平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