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青青
在公园里游览,疲惫或无聊之时,我总喜欢在竹林旁的一具石头上闲坐小憩。尽管附近有精致美观的长椅,舒适地靠在上面,尽可品尝花卉的姹紫嫣红,映得满目生辉;尽管不远处有凉亭高耸于苍翠之上,端坐其间,极目远眺,尽可让居高临下之豪气充盈胸间。而我,却偏偏青睐于竹影之旁,青青之地,似乎这一方幽幽的空间,最适合安置我的身躯和心灵。 在江南的土地上,竹子实乃寻常之物。小时候,我家的房后就有一片小竹林.。春暖花开之时,我常徜徉于其间,或观拱土而出的点点笋尖,沉浸在惊奇的疑惑里;或采一片竹叶,衔在嘴边,咿呜咿呜地吹奏稚嫩的平朴。到了夏天,砍一根竹子,制成水枪,采几枝竹稍,圈成草帽。几分乐趣,几分潇洒,炎热、寂寞的藩篱在欢声笑语中消失,无影无踪。 童年的梦里,浸染着竹子的色彩。可懵懵懂懂的我,却不知它所隐藏的深沉意蕴。至今想来,常常为曾经的无知浅薄,禁不住暗自窃窃发笑。 竹子太普通了,与杨树、柳树一样固守在广袤的乡野,登不上珍稀的殿堂,引不来惊异的目光。可自古以来,却成了无数文人墨客的心灵间的瑰宝,精神居所里不可或缺的清供,赞之颂之。有人封之以“四君子”、“寒岁三友”的美名,彰其清雅澹泊,凌寒傲雪的风范;有人诵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褒扬之词,直白无华,爱竹之情袒露至极。翠竹青青,青的,是那份清雅之韵;亭亭玉立,立的,是那种不屈之性。人以竹为楷为友,自然渐趋竹化,青青挺立于世。 童年,已是回不去了,那片小竹林也早已消失在楼宇的茁壮成长里。不过,在我工作的校园里倒是有竹的。这多少为我寻找曾有的情趣,弥补那份久远的缺憾,提供了现实的凭籍。 竹林位于围墙边,一个不起眼的僻壤之地。闲暇之时,我常常独自在林间的小路上踱步,在噼啪噼啪的缓缓挪动声里,滤去困惑和烦躁的心绪,尽享悠然之趣。两旁的竹子,一竿竿修长挺拔,嫩绿的的躯干上,结节叠叠向上伸延,细柔的枝条缀着青叶潇然轻扬。和风拂来时,一股清香暗然轻浮,顺鼻而入,舒心怡情。在风与竹款舞的绰约里,簌簌的天籁之音轻轻荡漾开来,飘然悦耳。身处幽静之境,不知怎的,我时常仿佛看见那位隐居在辋川河畔的摩诘先生,端坐在幽深的竹林里,手弹琴弦,口出长啸,头顶一轮明月朗照,身伴翩翩竹影婆娑。这种清幽澄净的环境,超尘脱俗的的神态,如一幅心仪而隽永的美画,常常使眷爱和羡慕成为不辍的反射。 清幽之地,该是读书之处。一卷在手,青青相伴,神驰古今,遨游千里,览遍天下奇观,阅尽人间沧桑,那是何等自在自得啊。可我,却享不了这份雅兴,聚不了精,会不了神,甚至恍惚起来。这该是竹子惹的。迷茫之时,我的脑海里常常会生发出些奇怪的疑惑来。竹固守于乡野,整天摇摇曳曳,潇潇洒洒,全然没有博取名声的念想,可为什么却能名声斐然?古老的《诗经》中有“籊籊竹竿,以钓于淇”的诗句,经典的《兰亭序》有“茂林修竹”的字形,李白有“青梅竹马”的童真逍遥,苏轼有“竹杖芒鞋”的洒脱自在,“竹林七贤”吟啸在竹林,“竹溪六逸”寄兴于竹林,《竹枝曲》里竹风悠扬。竹一生绿色,绝无显妖争艳之嫌,可为什么会博得青睐之情,赞美之词?清代“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以怪异和狂傲闻名于世,却一生拜倒在竹林之下。他视竹为天下之大美,不懈于种竹、画竹、咏竹。一幅《竹石》图,展现着咬定千年苍翠不放松的情愫;两行归野诗,“写取一枝青瘦竹,清风江上作渔竿”,不随污俗,清气横贯。古人说,君子无所争。也许正是“端居无俗情”的质朴之性,与世无争的君子风度,使竹子赢得了不朽名声和大美之誉。 竹林之下,是可以读书的。但倘若要是读些功利之书,那就如竹子开着红花斗奇争艳一样,有点不着调了。明代道家隐士洪应明编有一本名为《菜根谭》的书,书中说“读易松下,读经竹下”。看来,读书之地也是有讲究的。我等凡俗之辈,做不到物我两忘,竹下读书实属牵强。也许,翠竹有点清高,难与陋俗之气苟合,唯与清雅之气相伴融融。我去过道教的发祥地,终南山上的楼观台。那里山竹比肩叠迹,密密匝匝,铺天盖地,蔚然若无垠海域:那里香烟缭绕,木鱼声笃笃,诵经声囔囔,清风徐拂。据说,两千五百多年前,老子挟东来紫气,曾来来此地谪居。这里常年云雾绕绕,山顶若隐若现,让他产生无限的遐想,以为这自然的缥缈之地,高远之境,是修身问道的理想之所。在竹风柔曼之时,竹影曳曳之下,他写出了那足以名扬天下,流芳千古的不朽之作《道德经》。看着层峦叠嶂的山峰,仙气腾腾的幽谷,心驰神往之时,我不免为翠竹的神奇玄妙,顿生出不尽的崇敬之情来。 住在城市的喧嚣里,“居有竹”已是可想不可得的奢望。出于对竹子的喜爱之情,几年前,我从花鸟市场买回了一盆文竹。在我看来,文竹也是竹。十几枝纤细的竹竿,挤挤挨挨挺立在青花瓷盆里,头顶着细小羽薄的丛丛绿叶,恰似微型竹林图景。稍有风吹,枝颤叶动,便显婀娜翩翩之姿,摩窸窸窣窣之音,实有竹之丰韵。文竹置于案前,一抹绿色映在眼帘,漾在心头,自然有“相看两不厌”之感,我时常好奇地凝目注视它,极力想从季节的转换中找它的变化来。可除了对它有长高的模糊感觉外,什么也没得到。这倒也好,免得我为“一岁一枯荣”悲喜起落纠结了。 我家楼下墙边,有几株凤仙花。一到秋天,嫩绿的茎叶间就会爆出许多花来,有火红的,有粉红的,还有紫色的,绚丽灿烂,光彩夺目。那些爱美的小姑娘,时常围在花边,专门采摘红花的花瓣,搓染指甲。凤仙之花,可谓红级一时。可寒风一起,风光顿逝,只留下残茎败叶,一片苍凉。 我也养过水仙。冰天雪地的季节,水仙花开了,金黄色的花蕊,洁白如雪的花瓣,宛如蛰伏在绿丛中的一尾尾彩蝶。清香也弥漫开来,似有一种“含香体素欲倾城”的气势。因此,有人称它为“凌波仙子”,“岁朝清供”的珍品,赞它“不许淤泥侵皓素”的品格和“不怕晓寒侵”的精神。可一个月一过,就风景就不再了。精致的瓷盆里,如稻草似的枯叶散乱地斜横在鹅卵石上,残落的花瓣在浅水间沉浮,一片萧瑟笼罩。看了,不免使人歔欷不已。而竹,虽无璀璨之时,却能长守恒久之绿。在平平淡淡的的守望里,无欲无求,无悲无喜,这也许是竹的哲学,也许也是让人趋之若鹜的境界。 如今,竹少了,花多了。清幽之气已拂不去芬芳之郁香。那些曾经徘徊于竹林间的清晰的身影,已成远去的朦胧:那些曾经鲜嫩的咏竹之情,已在古典中渐渐泛黄。花太艳丽了,花太迷人了。在万紫千红的的诱惑下,不知谁还会走向僻静的竹径,用心依伴那份青绿? 竹影下沉湎竹的我,在春天的阳光下,已褪去了摘叶作笛的童趣,忘却了曾经在冷寂小路上走来走去的心事。在竹的气息里闲坐,总觉得那不可触摸的滋味来自生命的清香。用竹的心态看竹,每时每刻都能享受平淡的舒坦自得。也许,正是这份感觉与我愚钝的秉性有着高度契合,因此,我总喜欢与竹亲近,与竹为伴。 徐宝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