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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做”年代的母亲

随笔美文2021-04-20161举报/反馈

  那是个限制欲望的时代,每人每年两丈三尺三寸的布票,一斤棉花票。布的品种我记得就四种:卡叽、花达呢、灯蕊绒和做衬衣用的漂白布。换身新衣裳是每逢过年才有的一个盼头,穿一身卡叽做的新衣也特感满足。有一年,母亲咬咬牙给我买回一块花达呢做褂子,一块灯蕊绒做裤子。邻居的郭大娘非常吃惊,说我母亲:“你也真舍得,男孩子家凑乎的换换新不就行了!”母亲辩解说好布耐穿,总算帐一样。那年郭大娘小儿子过年的新衣裳,是用他哥哥的旧衣服翻新改制的。一个正月里他有意躲我,弄得我心里挺别扭。

  小学二年级以后,外层看面子的衣服不再是母亲手工缝制的了。母亲领着我步行七里路,到大队所在地北水泉找裁缝做新衣(直到七十年代后期,母亲才有了一台缝纫机)。裁缝姓卜,做姑娘时和母亲是好姐妹,人很温和,很热情。她男人是公社的公安特派,传说睡觉枕头下都压着手枪,大人们老拿他的名字吓唬啼哭不止的小孩。量过尺寸,母亲安顿裁缝:她家儿子的衣服做什么样式就给我做成什么样式。她家有一对双胞胎儿子,比我大两岁,是学校里的霸王。因为母亲之间的关系,一起上学的那几年,我没受过欺负。我讨厌他俩扬威耀武的那股横劲儿;可是,从不见他们哥俩穿补丁衣裳委实让我艳羡。

  那年月最愁不出的是冬天,最盼望的也是冬天。愁不出冬天的冷,可天冷了也就离过年不远了。过年除了换新衣,还能吃饺子放鞭炮。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年忙过了秋收,队里不再组织“放卫星”了(晚上加班打场脱谷),母亲开始在家里“熬灯油”做针线,赶着给我们改拆棉衣。虽然我是家里的老大,印象中没有穿过真正意义上的新面新里絮着新棉花的“三新”棉衣裤,都是浆洗之后加长加宽加絮棉花改拆的。棉花反反复复地弹,又没有毛衣线衣套穿。若干年后的某一天,恍然省悟──小时候的冬天,给我留下特别冷的印象与衣不保暖有关,不应一概地罪加在气候变暖之上。

  我十六岁上中专那年穿得锦蓝缎面棉袄,是母亲手工给我缝制得最后也是最好的一件棉衣。缎面是好的,棉花是好的,里子是好的,母亲上了细,做工也是最好的。母亲自己说,做不好一来作践了布料,二来怕城里人笑话。母亲要强,那年是母亲笑容最多的一年。

  那时,“做针线”三个字已开始渐渐淡出。

  告别“家做鞋”在“家做棉袄”之前,虽记不得具体时间了,可是老屋里的一幕场景真切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一觉醒来──确切的说是梦中找不到地方撒尿给急醒的,愣怔中下地,撒完尿上炕,急急地钻进热乎乎的被窝里,一个激凌之后,彻底清醒了。屋里还亮着灯呢,洋灯放在窗台上,灯头拧得低低的,光亮集中炕头边,母亲坐在灯前,随着两臂的张合,仰首、低头;昏冷的灯光剪出母亲的背影,疲惫的有些深邃。

  在我们香甜睡梦中,母亲在赶做一家老小过年的新鞋。锥扎、针引,一拉、一紧,细细密密的麻绳针脚,一行一行坚固着千层底。一家老少一个都不能少,都要穿上新鞋子过年,少了谁的,母亲心里都觉得过意不去,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做鞋费不了多少好布料,费得主要是功夫。保证一家老小冬春有棉鞋不冻脚,夏秋穿鞋不露趾,过年先能从脚底换新是母亲别无选择的一份家庭职责。母亲和邻居郭大娘议论说:宝和梁上的女人额外多遭一重罪──一年多做几双鞋。宝和梁要说有宝的话,那就是一睁眼窝就能看见的石头。地上是,地下是,房子是,院墙是,崎岖不平的山路,磕磕碰碰的石头眼睛都躲不开,脚尖碰石头在所难免。母亲做好了新鞋,穿之前父亲要用皮革钉上一个踢头。踢头用提是那种土法熟制的皮革,色白,自带污渍,墨水染染好看些,要不然穿上扎眼不说,也没一点新气。过年的新鞋子例外,出了正月才钉上那片残月。可是过年穿上新鞋,走路的时候心里总是怯怯的,过年大家说好话,新鞋碰开口子能免顿骂;可是并不能免去心中的自责,新鞋子饱含着母亲几个深夜的辛苦。那年月,冬天母亲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点“磨阳工”的便宜工分,家务活大都放在夜晚做。

  捺底子是做鞋最累的一道工序。捺底用得是麻绳,结实,耐磨。厚厚的“千层底”先要用细锥子穿透了,把针线从锥眼里引过去,麻绳拉到根,再绕到锥把上用力撑紧,一针才算完工,跟上鞋是一样的手序。捺一只鞋底,小则几百针,大则千数针,每次做鞋母亲都免不了要报怨我的脚长得太快。

  我在油灯下帮母亲粘过做鞋帮的衬子。比起捺鞋底,粘衬子对于母亲来说是一件捎带其常的事。母亲盘算好尺寸先粘一张纸底,而后打上自制的莜面浆糊,把喷上水压平整的破衣片乱布头一块一块剪裁对贴,一层一层粘起来。我能做的工作就是拿一把油刷抹浆糊。母亲连一块破布头都舍不得扔,平时积攒下来做鞋的时候拿出来粘衬子用。

  二OO五年秋初,母亲因为一点小事和父亲怄气,同村的叔伯哥打电话告诉了我。母亲什么都好,对父亲处处体贴,就有一点得理不让人!那天正好是周六,我借了单位的面包车拉上妻子一程往老家去,因为走得匆忙,没考虑老家那边的天气因素,间隔不到两百公里,我在艳阳中起程,老家那边已经连阴了两天,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下了公路,出了叫三十八号的村庄,是一道井坝,胶泥地打滑车开不过去,打问着一户熟人将车放下,借了雨具步行回去。妻子顶伞抱着颗西瓜,我身披鱼皮袋改制的雨皮拎着提包,跨水坑,绕泥滩,磕磕碰碰七八里山石路,雨汗淋漓一副落泊相,打开门父母亲大吃一惊!

  雨水路走得我满肚子是气,直直地瞪着母亲。

  母亲明白了过来,质问父亲是不是他打电话了。父亲矢口否认。弄清了原委,母亲蓦然把脸冲向我,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未对我发过那么大的火。“你这是领着你媳妇回来给你爹做主了!”母亲声泪俱下,“我来你们张家四十多年,从最苦寒的时候,屎一把尿一把,一针一线把你们一个个拉扯大……”母亲哭诉自己的委屈,一时间我特别地无措,我后悔拉脸子给母亲看。母亲说到深夜里在我们的睡梦中独守油灯捺鞋底儿的事,我的泪水再也管不住了。

  无论出生穷富,人这一生中,父母的恩情永远都无法偿还。相比于富足人家,贫寒家庭的父母为儿女成长更多一份艰辛的付出,尤其从那个衣食不保的穷困年代过来的母亲。母亲把天底下最无私的爱,一层一层妥贴地粘在鞋帮里,一针一针密实地捺在了鞋底上,一片一片细心地絮进棉衣中,呵护着儿女们成长的岁月。

  年前我带女儿回家,上车前,母亲握着一卷钱硬要往孙女的衣袋里塞,祖孙俩推来挡去相争不下,我过去给女儿解围。母亲说:“这么多年了,弟弟妹妹们一个个地拖累你,妈心里过不去,妈知道你家里紧,孩子出去念书要用钱,这多少是妈的一点心意。”母亲的执拗劲儿又上来了,压根儿不听我的劝阻,要我替女儿把钱拿上。我有些生气:“妈,我再怎么也不能拿你的钱啊,我成什么啦!”我的语气可能重了些,母亲把手收回停在胸前,愣怔地看着我,眼圈一下子变得红红的,眼角流出了泪水……我是不是又一次伤了母亲的心,我不敢去多想。

  那天是旧历腊月二十八,是去年冬天最冷的一天。我捂着耳朵,急匆匆上车。透过车窗望着寒风中母亲迟迟不肯离去的身影,望着泥墙瓦顶榆树苍寥的枝丛,望着熟悉的不曾改变过的地貌、随风流走的积雪和石头灰白的守望,心头泛起了“家做”年代冬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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