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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影子之小食物

优美散文2021-04-21144举报/反馈

  一、苜蓿

  很小的时候,读一则笑话。

  一老农去县衙向县太爷上贡。县太爷非常高兴。待老农呈上一只竹篓,只见满竹篓青葱碧绿,这位大老爷睁着五谷不分的眼睛问老农,篓子里是何美味?老农答:今冬的苜蓿,送老爷头一个尝鲜。县太爷大概也知道张骞从西域带回的这玩意儿。得意地问老农:“老爷我头一个尝鲜,那下一个该轮到谁了?”老农答:“我家牛犊。”

  这故事大约就是讥讽那些不事稼穑脑满肠肥的昏愦官僚的。

  苜蓿在很长一段时间,是小村餐桌上的主角,待到霜降,后园凋零,苜蓿芽起来了,凛冽的寒风里,从村头望去,眼帘里寂寞的绿,显得单调而冷清。

  萧条的餐桌上,突然多出一盘苜蓿芽,绿如清水,却也让冷清的饭桌平添了两分生气。

  糙手托着缺口陶碗,那双破胶鞋的脚四支八叉蹲在禾场的石磙子上,冷风从干枯如蓬茅的发际掠过,空洞的眼孔里,没有颜色,就像碗里的水煮苜蓿和玉米糊。

  村里种苜蓿本意做绿肥兼带喂牲畜,不想竟成果腹之物。家里的鸡鸭猪牛吃,人也吃,吃多了苜蓿,人和牲口似乎要颠倒了。

  有一年,村长陪同乡长沿村巡视,乡长嘴角叉着烟卷,大冬天还戴副墨镜,看着满野苜蓿一片绿油油,慢悠悠吐出一口浓雾:“你说天旱,缺衣少粮……啊?这一片绿油油的庄稼……”

  那一年,村里连半袋谷子也没能向上面要到,男女老少忍饥挨饿,直到开春那一畦油菜苔长出,缓解了饥苦。

  在汪曾琪笔下,几乎就想将所有植物嫩茎都尝一遍。呵呵!不过他是锦衣玉食之家出身,最底层的辛酸与苦涩未必能解,在我看来,这种念头,不过就是吃厌了珍馐,所以寻些新鲜怪癖的口味罢了。但我很赞佩这位老先生有上古神农氏勇尝百草的勇气。

  而在昔年小村,苜蓿,是活命的。

  嫩芽焯水凉拌,放一勺麦麸酱,是那个年代难得的美味,连酱也没有的,就盐拌,也能吃一两碗南瓜粥。

  一年深冬,村里人家大多断粮,州府一干官员下来巡察,车队沿村边公路缓行,官员们手捧茶杯坐在车里,头探出车窗外,看着满野苜蓿一片碧油油,不由齐声赞叹:“庄稼长得这么好,又是一个丰收年啊!”

  车队绝尘而去。

  二、月亮红

  月亮红和月亮扯不上半点关系。

  月亮红其实就是山里香花刺藤长出的嫩芽,为什么就叫月亮红?而且是这么动听的名?却无从考证。甚至,村人嘴里发音的这三个字到底是不是月亮红?也无从问起。

  走在山路上,不小心后襟被刺挂着了,漫不经心地回头,是香花藤,小心摘下挂着衣服的刺,抬腿继续向前,猛想起刺藤上原来还有两棵嫩芽,对!月亮红!

  驻足,回头。

  刺藤断口处,两棵小指粗的胖嘟嘟芽。带着一场山雨后的嫩黄,芽尖的叶片蜷曲着,像贪睡的婴儿,仿佛才从沉沉梦中苏醒,眼睑惺忪,捂嘴吐着呵欠……

  为意外发现,竟有点小小激动。那个人影驻足山路上,侧着头,手从缠绕纠结的刺棵子探进去,沿着嫩芽根小心掰开。

  月亮红的嫩芽在手心里慢慢舒展,带着粉嫩的软刺,灿黄的芽尖闪着鲜亮,仿佛西天正被点燃的早霞。

  剥皮去刺,看着手心月亮红粉嫩水颤的胴体,竟无暇细顾,连着芽尖嫩叶一并塞入口中。瞬间,酸涩的味道沿着舌尖艰难地滚向喉口。

  转过身,那个人影再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看着远方峰峦如聚,沿着山路继续向前。

  许多时候,下湾挖猪草的红姐姐会从屋前过,偶尔,红姐会从竹蓝里掏出几根手指长的嫩芽递给我:“诺,月亮红。”

  月亮红再长粗长老就变成香花刺藤了,蔑匠会砍下来放在火上炙成圆形做竹箩的边筐。

  一次,我从下湾那棵巨大香椿树下过,看见红姐的父亲满脸酒精通红,髭须怒张,眼角喷血,手执刺藤条,在禾场上追着红姐猛抽,嘴里吼着:“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同意不同意……同意不……”

  红姐穿着单薄的碎花衬衫,披头散发在禾场里哭着奔逃,红姐瞎了一只眼的娘坐在青石门槛上抹眼泪:“你不要打孩子了……红儿啊,你就应了吧!”

  红姐姐不同意和邻村那个男人的婚事,这事村人家喻户晓,可是,红姐的父亲竟逼着红姐嫁过去。

  刺藤,其实就是月亮红长成的啊。月亮红在红姐父亲手里,突然变得这么凶狠可怕呢?

  月亮红的记忆说不上美好,许多年后,我意念中的月亮红不是香藤芽,而是,而是雨后黄昏,立在香椿树下的那抹模糊窈窕的背影。

  三、茅根和茅毡

  茅根这东西不说也知道,茅草的根。

  有人没见过,也没什么奇怪,只不过那是养在深闺人亦或多金之家,自不去提它。

  至于说吃茅根,想来在许多人眼里,类天方夜谭。

  茅根有什么好吃的呢?

  当寒风掠过田畴,一群在露着禾茬的苜蓿地里穿着破袄追逐的孩子,无事可作,于是,大家一齐趴到田梗上掏泥洞玩生火做饭的小把戏。

  刨开冷硬的泥土,里面就有白生生的带着一层淡黄软皮的茅根露出来。一节一节往外掏,感觉就像埋在泥地里的甘蔗。

  于是,孩子们的目光就被白生生的茅根吸引,放弃挖洞,大家争相从田梗上挖茅根,一条田梗被糟蹋得大窟小洞,远远的大人们就追过来,怒声呵斥。

  田梗上的孩子们于是作鸟兽散。

  逃了很远,终于看不到背后大人们的影子。孩子们于是在溪边集合在一起。大家沿溪边蹲下,在冰冷的水里洗去茅根上那层皮。

  冬日,夕阳远山,荒芜的溪岸上,一队孩子,嘴里嚼着白茅根,笑着,叫着,跳着。

  茅根是什么味?呵呵,干涩的,带着微甜,仔细把看茅根,遐想着,这其实应该就是变得极细小的甘蔗吧?

  有了这种空穴来风的心理暗示,再吃起来感觉就像咀嚼着甘蔗了。

  其实吃茅根,大多时候只不过聊以自*,茅根既不能果腹,而且似乎根本就算不上食物,更没有示之以人而待客的可能,那是要被笑话的。

  只不过,至今想来,那生命中曾留下某种印迹的茅根影子,仍在我心深处。

  与茅根同出一辙的大概就是茅毡了。因根生苗,这样算来,不知道茅毡和茅根是不是得轮上辈份关系呢?

  三月三,抽茅毡。似乎那抽茅毡的人欢天喜地无忧无虑的样子。

  可是,抽茅毡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赤足走在春天的田梗上,脚下是泛滥的绿色,看人们在田间地头烂泥地里忙碌,赶着老牛,扶着尖角木铧,或者踏着七齿耙,挥鞭吆喝着,开沟、整畦、撒谷子,忙乱不堪。

  而走在田梗上的我,是要忙着收拾从地里扔上来的绳套,那双破了的胶鞋,小心将准备覆盖在地畦上的篷布收拢,负责将田梗上发芽的谷子递给田里的父亲。

  谷子撒上芽床,为防鸡雀偷食,扛着长长竹篙的我,独自蹲守在田梗上,孤零零地看着远野。

  电线杆上歇脚的八哥,不远处禾场里别家孩子的嬉闹,白眼圈的黑狗悠然从田边路上走过。

  田梗上,纷乱的绿色里,茅叶尖挺伸出,叶片簇裹的里面,鼓蓬蓬,茅毡已长得如此丰满。

  俯身,用那只童稚的手,轻轻拔开乱绿,指尖捏着那鼓蓬蓬的一根,轻轻拔出来。

  一根、二根……走完半边田梗,竟有一大捧。

  夕阳落山了,母亲走下禾场沟,看着嘴角外还剩着半截毛毡没咽下去的我,声音很轻:“儿啊,整天吃这些……走,回家吃饭了。”

  那个得意的孩子,手里还抓着一大把茅毡,嘴里咀嚼着,向着母亲炫耀:“还有呢,好多,真甜!你吃你吃!”

  母亲就接过那剥开的半指长的瘦弱嫩白,嘴里也咀嚼着。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一大一小,消失在夕阳的禾场。

  关于茅毡的记忆,并没有那些所谓的兴奋和欢呼雀跃,有的,只是无比沉寂的那个春日夕阳的影子。

  茅毡,其实,并不甜。

  四、葛藤花

  初进深山的那个夏天,随邻居小姑去村东河湾寻野葡萄。

  走下溪沟,河面被两岸巨大的河柳和纠结缠绕的藤蔓蓬成荫凉,我们坐在鹅卵石上,风从河床上拂过,鼻息里忽有醉人花香自头顶来。仰头,这才发现头顶藤蔓密垂着成串粉红淡紫的花。

  捋下一串,手心把看,花很小,指甲大小,类豌豆花,轻嗅,初极淡,屏吸,香渐浓,静品,复醉人。

  邻居小姑告诉我,这是葛藤花。

  《诗》中多有葛的身影。“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看来古人说的“葛衣”当有其事。只不知道这葛麻之裳是怎样的呢?穿在身上或许就有飘飘之道骨仙风吧!

  随伙伴们一起挖猪草,猪草里就有葛藤叶。年稍长,上山打柴,成捆的枝柯,随手割一根拇指粗的葛藤捆扎,用劲晃一晃,紧实!于是上肩,迎风负薪,人影晃悠在山路。往往,柴烧空了,堆细柴的廊檐下,就有一个一个干枯葛藤圈剩在那里。

  有天,父母挖荒归家,随身的大竹蓝里装满红薯一样的树根,像薯,却粗大得多,像树根,远比树根肥硕。才知道这是葛藤的根茎。

  葛根散发着淡淡的清幽香味,夹杂着一丝丝苦涩气息。

  去皮、泡水、捧槌砸,滤粉,经过诸多繁琐程序,终于,某个午后时光,那团雪白的盛放在米升里的带着清幽香味的葛粉,出现在木桌上,那一刻,屋子里所有的眸光,无不带着渴望和最原始的憧憬。

  掰下一小块,滚烫的开水冲入,屋子顿即弥漫起清香的水雾。

  在那个齑臼舂土野蔬充膳的年代,一小碗葛羹,该是怎样的美味?

  然并非有葛藤就会有肥硕葛根,许多葛藤的根因未长成熟,根本无法打出葛粉,美味的葛粉惟可遇而不可求,恒思之,而患不得。

  葛叶养猪,葛藤为缚薪,葛根数难得,不可求,何必求?

  暮春,待其“葛藟萦之”,而花叶芃芃,背起那只竹背篓上山,沿着乱石小径,或者,就循着牧铃的声音,山沟里、岩畔下、河谷旁,葛花一串串从攀爬的枝顶垂落到地面,蜂蝶鸟儿在花间留连争香,甚至,如果不嫌弃,就在后园荒坡上,在那棵葛藤缠绕的老桐树上,葛花虽稀薄,却艳乍耀目。

  土屋下的午餐,围坐着衣衫褴褛的一家子,木桌正中,没有别的,一大钵葛藤花,用开水焯过的花还是那样鲜艳夺目,粉色的花瓣带着淡淡紫晕,菜钵里散发着一股香甜的味道,捧起那碗玉米粥,菜色的面孔漾起满足的微笑。

  以花为菜,只为后园的贫乏,春天吃,夏天吃,直到秋天,葛花还开得那么灿烂。

  为备冬荒,母亲会一背篓接着一背篓从山中采摘葛花,直到堆满后厨,架锅生火,焯水,晾干,储存在板柜,冬天缺菜,随时取出一把干葛花,浸开,或炒或拌,舌尖上于是不再那么冷清苍白。

  一去经年,中途偶归家,餐桌上再看不到葛花,甚至,没有人会想起。有时,我会突然想起葛粉这东西,却绝口不提葛花。似乎,与葛藤花自此作睽别。

  某夏,应友约赴洪都,饭后,随友人小区散步,突然,我眼前一亮,在休闲区花架上,粉花串串夺目。

  朋友看我讶异的表情,感觉好笑,随口说:“这种花,小区多的是,有什么好看。”

  我问:“你认识这是什么花?”

  朋友摇头。

  我问:“你知道这花其实是可以吃的吗?”

  朋友很惊诧:“可以吃……那是怎么吃法?你吃过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

  生命里那些存续残留的记忆,早已千疮百孔,原本只该属于经历者本人,与他人何干?纵提起,不过聊充茶余饭后之资。刻骨铭心,能与谁同?

  想起葛花,只因在想起时而想起。在不应该想起的时候,我会将之深埋在记忆深处。因为,记忆中那带着淡淡伤愁而平淡无奇的葛花,仅仅只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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