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庄的乡戏
阿祥家的豆腐房近来特别忙活。先是拉磨的黑毛驴瘸了腿,后来老阿祥又得了白内障,做豆腐的事大半由阿祥承担下来。就这样,与阿祥相约去韩庄看戏的事也就一再耽搁。 韩庄的乡戏闻名遐迩,嫁到韩庄后的阿祥的老姑省亲时总爱在我母亲面前炫耀,只引得母亲心驰神往,常常声言要去韩庄看戏。但说归说,家事忙得团团转,对看戏的事也只有艳羡的份了。我是忘不了阿祥老姑夸耀时的眼神,所以便一再撺掇阿祥,说好了去韩庄看乡戏,还以一本旧年的关公战徐晃的画册为诱饵。 趁老阿祥去县城看病之机,阿祥将毛驴拴在磨道里,悄悄从后院叫上我,趁天色尚早,出薛坞过谭庙走夏阳,一路向东,到了韩庄的村口。月影还未升起,到处已是熙熙攘攘的人流。阿祥领我先到老姑家交了差,扛了一条破旧的长条凳,钻到戏台的右下角,抢了一处不起眼的地方,专等乡戏开场。 阿姣的小姨也嫁到了韩庄,没想到在戏台的一处显豁的地方,不经意间看到了阿姣,心里立时忐忑不安起来。眼皮跳了又跳,脸面也有些发烧。喧嚷的人群讨论说些什么,变得与我无关。阿祥拿了两枚角币,瞅准了卖瓜子的正与别人讨价,抢了两包蓝纸包裹的葵花子,丢下硬币就钻入人群。等我再次看到他时,他正笑嘻嘻站在我的旁边。 我跟阿祥说要出去一下,拿了他分享给我的那一包,东躲西藏地朝戏台的另一侧摸去。费了九牛之力,才将还未挤扁的瘦弱的身体蠕动到阿姣的面前。阿姣惊讶得张开嘴巴,睁着一对清秀的眼睛盯紧我。我不及她说话,把瓜子硬塞过去,扭头就走,留下羞红脸的阿姣焦急地盯紧我渐渐模糊的背影。 锣鼓“锵”的一响,众人全都伸直了脖子盯向看台,就像一大群水鹅伸出长长的脖颈去遥望变幻不定的天空,戏场里立时鸦雀无声。敲锣的先是叮叮当当地乱敲,杂乱无章,听不出什么新奇。戏台的南面跟着锣音传出一声孩子嘹亮的哭声,凄厉而又粗犷,一时间,喧嚷声随之而起,卖冰糖葫芦的也趁机张大嗓门叫起了买卖,一时间似乎水陆杂陈,众妙毕备。各种声响粗糙而无序,有些令人烦躁。阿祥却不然,他只顾伸长脖子朝台上看,似乎要记住敲锣的每个节奏。 我拉了拉阿祥的衣角,问他乡戏还有多久要演完。他鄙夷地看我一眼,先问我瓜子的事。我以不小心被挤掉为由搪塞过去,但心里却跳得像鹿儿一般。他掏出一把又塞给我,让我静等乡戏,说这只是开场锣,好戏还在后面。 锣声刚停,一位身着长衫神色严峻的中年人就从后台走出来。他径直坐到戏台台柱的旁边,定了定音,就开始拉他的那把二胡。旁边的阿祥告诉我,拉得曲子听说叫二泉映月,问我听过没有。我就正告他,说没有,他看我的眼神又变成了那种鄙夷,我的身子似乎要暴缩一截,自惭形秽起来。 阿姣不知何时挤到我旁边,拉了拉我的衣袖,羞怯地看着我。阿祥似乎没看到,正专注地盯着那拉二胡的中年人。我使个眼神,与阿姣从右侧钻进人群,半盅茶工夫,出离了戏场。 我问阿姣什么时候来的小姨家,她笑着,喘着,红着脸告诉我。我问阿姣想在亲戚家住多久,她喘着,笑着,红着脸告诉我。我问阿姣戏听得好么,阿姣红着脸、笑着,喘着告诉我。我不能再问,只用眼神静静地看着阿姣。月色如洗,从天际洒落下来,如村东的小溪那样清澈,如二泉映月那样美妙,与阿姣的眼神,还有面庞一样让人看着心里如八月里喝了清凉的冰水,五脏六腑说不出的舒服。 阿娇微笑着说她该走了,要不小姨又要急着找她。她拿出一包红纸包裹的冰糖,轻轻地放在我的手上,又用力悄悄地捏了一下我的手指,红着脸要求我去送她。抬头看那清妙神逸的月色,再盯住阿娇秀丽的眼睛,心里真想问她怎么和月色一样秀美,但我只张了张嘴,心里的话便随着那在空中飘散的二泉映月流走了去…… 回到阿祥的身边,他头也没扭,只用那毛愣愣的眼睛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戏台。戏台上,正有一个十六七岁的清秀女子和着三弦,敲着檀板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文,是狸猫换太子,罗成招亲,还是卷席筒,或者是穆桂英挂帅?总是听不明白……唱了大约半小时左右,又换了一位上了年岁的老者,也是咿咿呀呀地唱啊唱。我踮起脚尖朝阿娇那边望去,看到的只是攒动的人海。 离开韩庄沿在一条小溪前行,看月色西斜,清亮如心,倒也不觉得疲困。阿祥絮絮叨叨,对戏文评来点去,如行家里手。末了,他诚挚地把脸转过来,问我最欣赏哪支曲文,我不假思索,随口答曰二泉映月。阿祥脸上又出现了那种鄙夷的神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