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印记
一 那是1976年夏天,异常闷热,天空像是要压下来,和大地贴在一起。而我们正是夹在天地之间生活的人,挣扎在天的生活和地的生活的缝隙里残喘的生存者。人们总以为天空是厚道而宽容的,那是错误的,此时,它正在使劲地向下摁着自己的躯体,试图将人类从这个夹缝里挤出来。 我、姐姐和几个伙伴被挤到了一个水坑里,跳下去,距离天空远了,便觉得呼吸畅快了一些。水坑位于我家院落的前面,水很深,也很清澈,水坑里栽植有柳树,其实就是柳树坑。人浸泡在水里,顿觉凉爽许多。时而看到水里的鱼儿如有急事地慌慌张张游来游去。逼人的暑气,也逼着我们将头钻在水里,能清晰地看到柳树的树根,一缕一缕的,很是红润,如是一根过年时的红头绳。 “人呢?人呢?怎么又进水里了?”我听见是母亲的声音,带有异常的烦躁不安,慌忙将头露出来,她站在水坑的东岸上。 “快出来!怎么没有记性,你的脸是不能见水的!大妞也是,怎么不管好你的妹妹,又来玩水!”母亲在指责姐姐,从没有见她情绪如此激烈,如此凶过。 母亲挺着隆起的肚子,站在水坑边,焦急地等着我从水里走出来。我知道母亲的肚子里有个小生命,是我的弟弟或是妹妹。我和姐姐不敢让母亲生气,立即向岸边走去。我头部全是水,更别说脸部。母亲慌忙抓起衣服角,将我的脸擦干,一边责骂姐姐:“真不懂事,不久前,你让她的脸被刮伤,刚刚愈合,又带她来洗澡,这不是要给她脸上留下伤疤了吗?怎么这样不操心!”看着母亲怒气的眼神,姐姐站在那里惶恐地哭了。我从没有见母亲如此发怒过,也有些害怕,听到姐姐的哭声,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也仰起脸开始哭起来。 我只能在院子里跑着玩,很是无聊,母亲挺着大肚子在缓慢收拾着东西。父亲在院子里正修理一张床,木架结构,中间是麻拧成的绳子,然后将绳子来回交错崩成的床。麻绳有些地方快要断裂,他就来回移动绳子,重新结一下,然后又找出一张芦苇编的席放在床上。奶奶焦急地走进院子。 “都准备好了吗?晚上一定不要在北屋睡觉,免得睡得沉,跑不出来,尤其你,怀孕都五个多月了,一定要注意身子!看样子这个是男孩子了!晚上住在西侧的草屋内,那里安全。”奶奶一边对父亲说,一边看着母亲的肚子,眼神愉悦,叮嘱道。 我知道奶奶是想母亲为她生个孙子,我们三个都是女孩子,不免是受她厌烦的。但是我很欢喜看母亲怀孕时隆起的肚子,我想那里面一定有一个美好的世界,一粒种子的成长?一个童话的孕育?一条游来游去的美人鱼?或是一个舒适的床,我想象不出那床的模样,但是我想一定是最舒适和安逸的,也最安全的,在那儿一定做的全是美梦。我也曾经来自那里,怎么竟然想不起任何的印记了呢?我在那里曾经被刮伤过吗?曾经被奶奶责骂过吗?我曾经幻想返回去,不曾和母亲分离。假如不曾分离,我也不会因风寒惹上咳嗽,也不会惹上哮喘,也不会吃那些苦涩的药片,不去接受那些疼痛难忍的屁股上针刺的治疗。 院子里的北屋是砖瓦房结构,西屋是两间草房。我和姐妹居住在西屋的南间,北侧里面放置些农用工具。此时已经被腾空出来,父亲将整理好的床搬进去,又在地上铺上一张席。 我问父亲:“我躺哪里?”父亲没有回答,走到院子里的一张床前,快速地将四根棍子绑在四条床腿上,然后在上面和床的三面固定了塑料布,顿时床被半包围起来。父亲笑着对我说:“今晚,你就和我住在这搭好的塑料棚里了!” “那母亲和她们呢?”我问父亲。 “你姐和妹妹随你母亲住草房,队里的小广播里通知,夜里有大暴雨,有地震,我们都不能住北屋!”父亲认真地回答我。 其实我不懂大暴雨和地震究竟意味着什么。看着那个半透明的世界,仿如自然界充满了一种奥妙和不安,又带有些许的躁乱。黑夜在这种情愫中,悄悄爬着来了。 二 记不得一些细枝末叶了,反常的闷热后,天空开始烦躁不安,接着就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坐在棚子里的麻绳做的床上,看着黑暗中雨水不断倾泻,听着噼里啪啦、咔擦咔擦的雷声,我惶恐不安,便哭了起来。父亲是劝不住我的,只好任由我在棚子里和着雨声哭。我还下了床,然后站在雨水里,喊着要去找居住在草屋里的母亲和姐妹。雨声太大了,我的哭喊声被淹没在雨里。我想母亲是听不到的。 “我要去找妈妈!”我向父亲哭喊。 “雨水太大,听话,很危险的!你看外面还有雷电,一会还有地震!”父亲给我解释,其实我根本不听解释的,执拗地站在雨水里。突然天空一个闪电,我看到了院落里白茫茫的一片,二片,三片.....雨像是被从天空泼下的,倾泻而下,大地又如是一个老鼠洞,水不断地灌注而来,我们是老鼠吗?我们会被从这个如洞的世界里漂浮起来吗?雨水一定正沿着街道向院前的柳树坑里流,那么雨停后,我们又可以去水坑里游泳了吗?我可以去吗?想起了母亲责骂了姐姐,不敢想游泳了,那么雨停了,做什么呢?床下全是雨水,我们的床仿佛就是驻扎在湖水中的船。接着咔擦喀嚓,像是树枝被劈开的声响,我惊恐得停止哭喊,睁大双眼,转身向床上爬去。父亲紧紧抱住了我。 “别任性了!休息吧,睡醒雨就停了!”父亲安慰我。我多么想知道,草屋里的姐妹都在干什么呢?我们从没有如此分离过,虽然距离很近,却被雨水相隔很远。 记不得何时,我躺在父亲的怀里睡着了。一条条雨线旋转成圆形,像陀螺围城了很多圆形的孔,一层绕着一层,我在孔里来回飞,我是燕子吗?还是一条鱼?我飞到了柳树坑里,雨水好清澈呀,我变成了一条美人鱼,在水里自由游动,触摸到了仿如红头绳的柳树根,想折下来,送给伙伴,可是怎么也折不断。听到岸上伙伴们在喊:“美人鱼!美人鱼……”我异常高兴,摆动着尾巴,招呼着伙伴下水来陪我玩。 突然起了一阵大风,雨水开始摇晃,我的身体被雨水推来推去,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游动,忙紧紧抱住柳树,唯恐被雨水卷走。母亲出现在岸上,她的眼神严厉地瞪着我,我开始惶恐,慌忙向岸边游去,但是尾巴被树根挂住了,怎么也拉不掉,我游不动了,便开始哭了起来。 “妞,做梦了!”父亲推推我。我才发现,我正紧紧搂着父亲的一只胳膊。 父亲一夜无眠,母亲一夜无眠。而我们姐妹躺在父母的身边,因有爱的庇护,终究是入眠了,做了属于自己的梦。而在父母的黑夜里,连梦都没有,假如说有一丝想象的话,就是在祈求雨的停止,在祈祷灾区人们的平安! 那天是中国唐山大地震后第三天。父亲说,夜里他听到了很大的雷声,看到了闪电下,我们的村庄变得苍白无力。感知到了我们的”船”在雨水中摇晃,看到了雨水灌注的地面上发出诡异的光,我睡得很香,不时说着梦话。 三 1976年7月28日,一场没有任何征兆的特大地震将唐山在几十秒内中夷成废墟,震后的消息不断传到各地。队里就不断开会,说会有余震不断,让村民做好防震措施。一则搬离砖瓦房子;二则在院子里搭建棚子居住;三则可以建间草房。尤其是晚上不可以居住在砖瓦房内,防止突发地震被砸或掩埋。正是夏季,如若没有雨,不需要搭建塑料棚子的,但是恰逢天灾,大暴雨驻扎在了世间,所以村里的户户都搭建了塑料棚子。 家家户户安装有小喇叭,队里会定时转播收音机里关于地震的消息。学校里,白天上课,老师带着我们围坐在一个树阴下,也是便于有突发的余震,撤离方便。一天晚上,我又被父亲带至砖瓦房的客厅居住,半夜时,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响,被惊醒得坐了起来。“爸爸!”我忙喊。 “没事的,别怕,是柜子上的合页敲击箱子呢!是余震,一会就停止了!”父亲安慰我。我又躺下,睁大双眼看着模糊的世界,屋子的横梁和斜梁更是模糊的,内心唯恐有灾难袭击而来,砸压在我的身上,我廋弱的身躯是经不住一砸的,使出浑身的解数也爬不出这个门。我怀着惊恐的心情去寻找一个平静的梦,好让自己的童年多一些安逸和健康。那模糊的横梁上,写着房屋建造的日期,此时我是看不清楚的。我紧紧地将自己的手卧成拳头,仿佛在手心握住的是黑夜和暴雨,握住的是大人们都在说的余震。我一定握紧,防止他们从我的指缝中溜走,在天与地之间猖狂。记得门后面有一把笤帚,我好想去用它将黑夜从屋内扫出,将黑夜从院落扫走,将黑夜从村庄扫走,将黑夜从灾区扫走.....我也将地震从天与地的缝隙里扫走。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黑夜已经溜走,母亲正挺起着肚子打扫院子里灰尘。 父亲又是一夜无眠,母亲也是。 40年后的昨天,我和婆婆讲起了当年唐山大地震,她情绪突然激动了。她从另一个沙发移到我坐的沙发,在我的身边坐下,开始给我讲起她和孩子的渡劫。“那一年,村里家家都在院子里做的有塑料棚,塑料棚多是绑在床上面的。而家境贫寒,没有空闲的床,却只能在地上固定几个棍子,周围围上塑料,在地上铺上些干草,草上放置些棉被,让孩子躺在上面。 我惊奇问:“没有床,雨水那么大,会被水淹的!” 婆婆叹口气,眼眶里浸满了泪花:“在棚子的地面四周,用土垒砌很高的防护堤,阻止水的灌进。你的爱人,我的儿子,被他父亲安置在塑料棚里,说是他家唯一的儿子,是必须要重点保护的,而我和另外的两个女儿,一个一岁多,一个半岁,躺在草房内,其实是很危险的!” 我突然想到了我也是被父亲安置在塑料棚内,那么我也是被保护的对象吗?而我那时候还是哭喊着要找母亲和姐妹,在一个儿童的眼中,没有安全和危险之分,只有爱或不爱,只有聚或离之分,我只是想和她们在一起。突然我很是感谢父亲对我的疼惜,这么多年,我竟然不懂得父亲对我的偏爱,想起曾和他的争吵,不免灵魂深处升起自责和愧疚。 “那次地震对咱中原影响不大吧?当时家家户户也很重视吗?”我对以前很多的事情很不理解,继续追问。 “当时条件很艰苦,70年代的中国境况你们是不能想象的。饥饱问题尚不能解决,怎有能力应对地震带来的灾难,所以,既然你们村里要求搭建塑料棚避余震,我们村也要求,我们距离有几十公里,那么我想全县、全市、全国都在避震吧!每个家庭都很重视的。尤其是余震的不可预测性,就会引起恐慌。假如说带来的影响,其实多是心理的恐慌。黑夜降临时,就难以入睡,总是一夜一夜地失眠,有时候,我和孩子的爹是轮换守夜,万一有情况,好迅速撤离。有几次,听到屋内有声响,便抱起孩子立即跑到院内,然后,在院子里地上铺上一张席或是干草睡下。要是外面下雨了,就感觉天塌陷了一般。不能否认那场地震对人们的心理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阴影!”婆婆的眼泪终是没有控制,流下来。她的记忆也越加清晰,片片往事传递过来,印在我脑袋的空隙里。 远离家乡已经有二十余年,四十年前的那段记忆却始终未能忘记。十多年前,父亲将旧院落卖给了家乡人,柳树坑里的水早已经枯竭,坑也逐渐被填埋。每次返回故乡,从旧院落走过,看着人家已经建造的豪华几层楼房,我便心生凋敝悲伤的情绪。 其实,当年童年的我根本感知不到地震带来的灾难和伤害,但是地震后的印记已经烙在大脑里,而且那段往事会莫名地反复在我的梦境里重演,毫无准备地闯进我的梦里,摆脱不掉。梦中看到刺眼的雷和闪电、看到自己赤脚站在雨水中哭、看到自己躲在塑料棚里,与姐妹分离。甚至梦中我漫步在水坑的岸上,看着水钻进地下的洞里,看着柳树逐渐枯萎蒸发,看着水坑里的水枯竭,走着一排排的鸡子、绵羊等等。有时候也梦见自己从岸上滑进水里,甚至有时爬都爬不上岸,我就会坐在柳树下,抱着柳树大哭。还有一次做梦,自己开着车在岸上行驶,不小心车向坑里坠去,车却是平稳地落在坑的地面上,安全无恙。也许是水坑的地神保佑我吧,也许在我的内心深处,那里已经是我永远的家,我永远走不出那个梦境,清澈的水、柳树、柳树红色的根、一起玩的伙伴。 经历爬满了灵魂的角落,那遥远的故乡再不是我的故乡了,物非人非也。印记停留在了某个地方,在我和我的童年之间裂开了一道鸿沟。消逝的年代里发生的一切越是久远,越是占据梦境。就如四十年前的地震的记忆,远远大于近十年前的地震记忆,伤害也是。而且不经意时想起时,便心生恐慌,仿佛有一种隐藏的伤害在毫无准备时爆发。这种惶恐便会种植在梦里,留下深深的印痕,在无数次的梦里重新翻阅。 (写于2019年8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