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花香里无觅处
一 二十岁,作为一个乡野村姑,还没有真正读懂土地的时候,逃离了土地;三十岁,当我被盖上城市的印章,觉得再也没有必要去亲近土地的时候,却被放归了土地。 2000年秋末的一个早上,叶子披着金色的光线,平静地飘落,候鸟还在树林里流连,没有南迁的打算,我还没有悲秋的情绪。像往常一样,把孩子送往幼儿园再去肉联厂上班。其他的家属工,脸上挂着安详的表情,有条不紊的进入生产车间。我们把几匹子猪肉,两个人搭伙拖上了案板,操起刀子忙碌起来,一枚**却在我们中间爆炸了。 厂长被公司领导叫走后,只用了一根烟的功夫就赶了回来。他回来的时候,像赶了一晚上的夜路,头发凌乱挂满水珠,脸色铁青,走路没有了原先的稳健。尤其他说话霎时失去一个男人的底气,眼珠子几乎是凝滞的,对着一张白纸宣读公司的决定:所有职工家属都下八百亩参加农业劳动,肉联厂解散!读完,他把那张纸粘在案板的一块肥油上,一阵秋风带着凉意卷进车间。那张纸像一片落叶,被秋风卷走了。 正在谈论男女情事的我们,忽然间像被谁拉了闸门,全都闭住了嘴。我们一下都站在了悬崖边上,那种沉默像一种粘稠的物质,把我糊在方寸之地。大家切割着最后的几匹子猪肉,每一刀子都恶狠狠割出了声响,似乎刀子下面就是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个人。 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心被割疼了,但是我没有流泪。那些拉搂播种,铁锹翻地,把手磨起血泡的日子刚刚走远,就又折了回来。年龄大一点的家属比较淡定,她们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就是庄户人家出身,还怕它八百亩庄稼地! 我们戴上帽子,扎上丝巾,捂着大口罩,穿上肥大的衣裤,骑着自行车浩浩荡荡开赴八百亩!自行车后座上的铁锹,哐当哐当熟悉的声音一路追随。风也把铁锹头摩擦的越发锋利。如果每一辆自行车上再插一面红旗,红旗上再写上“誓与八百亩共存亡”的标语,我们就是现代版的农业学大寨。开赴八百亩不久,秋风扫尽了所有的落叶,渐渐撤退的了无声息。冬天搅动漫天黄沙,展示无比的威力。那是我们熟悉的场景,西伯利亚的风横扫鲁北平原,将空旷的大地掀翻,黄沙将天地搅的浊黄,我们曾经在风暴的中心,丢失羊群,迷失方向。一心妄想着成为一个城里人,摆脱故乡的沙尘年年岁岁无休止的纠缠。如今,它们也许是循着我们的气味而来,也许这风眼就出自我们的内心,酝酿许久,在这人烟稀少,荒草遍地的八百亩爆发出来。像往常一样肆无忌惮地钻进我们的眼睛、耳朵、鼻孔、嘴巴、甚至胸衣里,不到半天的功夫,我就成了一个泥人,也像一棵站不稳的庄稼,在大天地里摇晃。被我硬生生撕下的村姑标签,又被风贴回我自己身上! 二 这块专门职工家属工征集来的八百亩土地,用荒草漫天瓦砾遍地不足以形容,白花花的盐碱,像被谁随意洒下的盐粒子。我无法想象,这样的八百亩土地,何以种植出具有江南风韵的水稻! 冬天,不用耕地,播种插秧,但是我们每一天早上七点半,像被上了弦,准时蹦跶在去八百亩的路上。在驻地的空屋子搓搓手,跺跺脚,就被队长像赶鸭子似的赶到大天地里。那时觉得自己没有了性别,就是一只在冬天的风里把握不住方向的鸭子,羽毛凌乱的等着一池春水的我宠幸。 我们要做的首要任务就是清理沟渠。规划好春天种水稻的田地四周,留着挖沟机乱七八糟的爪印,我们的任务就是消除这些爪印。把没有挖深的地方向深里挖去,直挖到离着沟帮子两米半,把沟渠的两边修理的像护河堤那样整齐美观。 我本来就是“二级残疾”,穿上平底布鞋就是“三级残疾”,身体瘦弱,吃的像麻雀,但是手气往往不佳,在抓阄的时候,总是抓到很难挖的地段,红颜薄命在我身上应验得淋漓尽致。在故乡,虽然没有挖过沟,但是翻过地,锄过草,割过麦子,农具与我并不陌生。一把铁锹在我手里,虽然比我高很多,那明晃晃的锹头,让我好生胆颤。但是,看着其他的家属工相继跳进了沟里。我也顺着沟帮子一溜到底。到了底部我才发现,挖沟机只是在我抓到的五米之内,敷衍了事的留了几个爪印子,比邻居高处一米多的硬土一下子横亘在我的面前。我明明看见队长双手叉腰,站在沟帮子上对着我发出冷冷的笑声。 带着棉手套根本握不住铁锹的木把,我干脆摘了手套塞进衣兜,朝着左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朝着右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双手握紧铁锹,朝着冻土就铲了下去。谁知只铲起了几丝土珠,还带着冰碴子,用铁锹试了试,五米长的地段全是这样的冰碴子。一丝绝望掠过心胸,我立即用上了整个右腿。像一只灰鹤单腿着地,右腿使劲蹬着铁锹的一边,一点点切入冻土。沟帮子上的流沙不停的朝我扬着,试图将我三十岁的青春埋葬在这五米之地。光靠铁锹挖,到天黑恐怕都挖不完,而队长说必须一天完工,否则扣工资。每一个家属工都有自己的地段,我不能期望她们像乡间的邻居一样来帮我。一把洋镐在沟底来回穿梭着,轮到立新媳妇和树勇媳妇使的时候,两个女人瞬间变的像猛虎争夺起来,动了手还骂了娘! 轮到我拿到洋镐的时候,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搓了搓红肿的双手,憋着一口粗气,抡起洋镐朝着冻土一阵猛抡。我脚下的土地像是我的仇家,让我用上了积攒三十年的力气。在铁锹和洋镐的轮番攻击下,冻土彻底瓦解。我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靠着沟帮子喝了一通凉水之后,把洋镐敲碎的冰碴子土,一锹一锹朝沟帮子上扬。那些冻土似乎和我作对,扬到沟帮子上的只有一半留在了上边,其余的重新溜到我的脚底下。似乎要考验我战天斗地的决心。我看见土里的冰碴子,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刺眼的光芒,分明就是命运,对着我射出鄙视的刀剑。 我有农村劳动的经验,又有杀猪的“光辉业绩”,已经具备了抗击风寒的意志和能力,发誓一定要征服脚下的五米土地。 一阵大干之后,手脚麻木失去知觉,汗水浸湿了衣裤,接踵而至的寒风就把衣裤变成了硬纸壳子。我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刚刚三十岁的女人,还有花容月貌七情六欲,还有理想的火苗在苟延残喘。 可这些,在八百亩土地面前,根本不算什么。我只是暂时的征服了八百亩的十万分之一。广阔的土地在我面前挺起了胸脯,我根本就是一粒沙土,被风在这大天地里随便地扬着。 那天,星星月亮都躲进云层里取暖,队长拿着手电筒来验工了。透过手电筒的光,我看见他的脸像刚从黑云里移出来,一根长长的竹竿,从沟帮子上伸下来,好像从黑洞洞的天上伸下来,量了量我挖的更好够两米半深,一句话也没有说拖拉着竹竿扭屁股就走了,像一个橡皮人。那根竹竿在他身后发出敲击冻土干烈的声音。我望了望四周,家属工们啥时都走完了?我一点知觉也没有。大概她们也累的连话也懒得说了。我朝天大喊了一嗓子有人吗?又朝地大喊了一嗓子有人吗?回答我的都是自己孤独的回音。如果当时身边有一个鬼,我也希望他能将我拖上沟帮子。可是一条深沟就像阴间的地府,风发出凄厉地呼号。如果我爬不上去,就会在这棺材似的深沟,一睡千年。一场大雪会不会为我洗去满面的风尘,而我会不会幻化为一只白狐,于午夜时分,叩响你的纸窗! 那时还没有手机,无法把自己在荒野的消息告诉丈夫和朋友,女儿在幼儿园还是被朋友接走,也无从知晓。一个念头闪过我的心迹,我立即热血沸腾,像一个摩拳擦掌要冲向战场的将士。学着父亲出夫挖沟的样子,用铁锹戳在沟底,自己往上蹦,第一次还没有蹦到比铁锹把高,就听见自己重重地摔了下来。这个时候,不是需要战胜深沟黑夜寒冷的时候,需要的是自己战胜自己!我咬咬牙,在沟帮子上铲上许多小坑,以便我再往上蹦的时候,能有一个落足的地方。那时,如果你用夜视镜,八百万的像素对准我,一定会看到一个小丑或者女疯子,上蹿下跳,穿透黑夜,试图跳出命运的沟壑。 机械的蹬着自行车回家之后,我拿起一瓶二锅头,对着自己一阵猛灌。从那时开始,我学会了喝酒,我知道酒是辣的、眼泪是咸的、心是酸的…… 有了挖这条沟的经验,再挖小沟小渠,再干像扬粪,培地垄这样的小活。根本不在话下,也不再惧怕。 经过一个冬天的磨砺,我像一棵白蜡树,将自己小小的根须伸向了八百亩盐碱地,试图找到滋养生命的泉水。 三 无论冬天怎么锻打我不到九十斤的肉体,摧残我一颗脆弱的女儿之心。春天毫无悬念的来了。那么美,那么好!被我诅咒了一个冬天的八百亩,在春天的芊芊细指下,蜕变出一幅光鲜,亮丽,充满勃勃生机的面容。尤其让我惊喜的是,苦菜花,车前子,婆婆丁,猩猩草这些属于故乡的孩子们,也在八百亩的土地上,整齐地冒了出来,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故乡和亲人,第一次对着八百亩热泪盈眶产生感激之情。 一整个春天,像帽子丝巾口罩之类的行头,我也只是在来回的路上戴着它们。到了田地之后,我露出真实的自己,深深呼吸着春天的气息。在八百亩田地里狂奔,采一大把苦菜花插在自己的鬓角,采一些猩猩草学着童年的样子,慰藉自己的旧伤,把谷荻嫩嫩的白肉放进嘴里,咀嚼出甜甜的味道。沿着我挖过的沟渠寻找着荠菜。与其说沿着春天寻找荠菜,还不如说沿着春天的足迹,寻找丢失的旧梦! 这些春天的新鲜事物,我还没有来得及稀罕够,就接了队长的命令,对刚闯进春天的野草野花进行彻底清除。为的是平地少费力气,保准插水稻顺利进行。来到八百亩的这些花花草草,还没有听见燕子的呢喃,没有看到蝴蝶蜜蜂的身影,就被我们一帮子家属工,像敢死队似地收拾干净了。 接下来又是一场硬仗。八百亩像冬天一样裸露着黄色的肌肤,一台台抽水泵按在地头,开始往正方形的稻田里灌水脱碱。八百亩土地上除了冬天的风声,铁锹的哐当声,现在有了水泵有节奏的律动声,有了哗哗的流水声。接着就有了白脖子黑尾巴的燕子在水面上下蹁跹。我的身体内也像有迂回的流水,柔软湿润起来。茫茫泽国中,闪动我们的身影。脱去肥大的工衣,露出丰满的身材。凸出的乳房,圆润的臀部,在静下来的水里显现出来,有几个比我还年轻的家属工,看到自己在水里的影子,几丝彩云从脸上飘过。 也是我们,亲自打碎了这些美丽的影子,将泛着细浪的平静水面搅黄。黄河的水冲走了八百亩的盐碱,八百亩土地变成良田。在田地被浸泡了四天四夜之后,队长拿着一根竹竿不费吹灰之力就插了半米进去,然后宣布家属工下水! 刚刚对八百亩培养起来的几丝情感,被一道下水的指令击打的落花流水。所谓下水,就是将自己按在泥沼里,将高处的泥巴拖往低处,就是在水里平地。这个时候,我真狠自己长的太短了,脚丫子长的要像孙二娘的才好。穿着一双没过膝盖的大水鞋,水鞋的口部,用绳子死死扎紧。如果水鞋一下子从泥里拔不出来,就会首先看见自己扑倒在水里激起的浪花。 双脚刚踏进泥水里,就觉得彻骨的凉意浸淫着全身,一股液体顺着裤管流了下来,我顾不上那些液体的流向了。和别的家属工一样,在自己分到的田地里,拖着一个蛇皮袋子,将高处的稀泥铲到袋子上,再拖向低洼处。水几近膝盖,一脚下去几乎踩不到底,每走一步都像踩着一个地雷,我并不想表演一个四仰八扎的水中芭蕾舞。因此,我在泥水里的行走,几乎是弯腰贴着水面,几乎是悬着自己的。我怕稍一用力,自己就会沉到泥里去。倘若真是那样,我希望你能为我盘起长发,在我的额头点一颗朱砂,再用你深深的吻,送我入眠,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的稻田,大约有一亩,方方正正地趟在蓝天下。我用了三天的时间,把这块稻田平的像一面镜子。当我脱掉把脚丫子捂烂的大水鞋,一屁股坐在地头歇息的时候,被我搅黄的水,也渐渐平静下来,像我越来越平复的心情。春风吹起了层层涟漪,水面泛动细细的波纹,我的内心涌起柔软的情感。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村姑,我第一次真正的融进了一块土地,真正的懂得了一块土地的情怀。这块土地,宽厚,细腻,敞开胸怀准备孕育春天的生命。 一看到从车上卸下来的稻苗,顿生欢喜,所有的疲累一下子烟消云散。稻苗一棵棵生长在长方形盒子里,每一棵都娇嫩碧绿,像一枚枚小剑直挺挺地仰望着天空。看到它们,我一下子看到了故乡广袤的田野上,一望无际的豆苗,玉米苗,棉花苗延展开来,吸纳日月精华,呈迅猛之势向着季节的天空生长。 我把这些大地的婴儿,挨着抚摸一遍,抱起一抱就跟在师傅的后面就下水了。我和师傅保持平行,赤脚在稻田里向后退去,一棵秧苗被我小心地摁在软泥里,才开始我插的还歪歪扭扭的,经过插秧师傅的一番指导,我像一个来自江南的农人,熟练地倒退,熟练的插秧。我的一亩稻田里,一棵棵小苗苗都精神抖擞,充满扎根大地的劲头。当我浑身泥水的站在田头,一棵棵稻苗就已经在我的稻田里安身立命了。自此便成了我青葱岁月的陪伴。 秧苗一旦抓住泥土,便生长的不可收拾。像人一样,一旦有了梦想,谁也别想再阻止他行进一样。这些秧苗很快就盖住了被我插秧踩的乱七八糟的脚印,很快就郁郁葱葱成一排排的细浪,一行行的碧波。浇灌换水时的几尾小鱼也在稻田里留存下来。有几个家属工把自己稻田里大一点的小鱼,都逮回家炖了鱼汤。我知道,在自己稻田里游荡的小鱼,一定味美无比,但是我还是给它们留了一条生路。每一天来到稻田,在秧苗的行间看到它们自由活波的游弋,感受微小生命的强大活力。我也就在这八百亩秧田里,平静的打发着青春。准备做一个和土地真正溶为一体的人。 七八月份,大地急剧升温,太阳好像要燃起一把大火。我的稻田长势喜人,传出的阵阵蛙鼓,让我一再想起“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诗句。 让我觉得非常有成就感的是:我的稻子抽穗扬花了。那是一种极微小的白色花朵,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它们从稻穗中,斜出小身子。像麦收结束,场院附近的土里忽然冒出的麦苗,纤弱的不敢触摸。稻田里流连,这小小的花朵报我以淡淡的清香,温馨的拥抱。如果这辈子我注定只能爱一种酒的话,那就是用稻花酿成的蜜酒。喝了以后,再也无心走出稻田。 在稻田里,我塑造了一个自己。用四根木棍做我的四肢,双脚伸进大地,双手做出随时飞翔的姿势。青草做成的脸上,用黑布条做上双眼皮,用红布条做成红嘴唇,甚至我用蓝布条做了两个深深的酒窝。至于我的眼睛,明月来充当就好了。浩浩汤汤八百亩稻田,此起彼伏蛙声;沟壑里的田螺,地头的杂草以及微小的虫卵,都在我的眼里无比生动。我再给她穿上碎花的裙子,戴上枝条的草帽,她一定拥有了我的心脏、爱及思想。 当暮色四合,黑暗驱赶我回家。她用明月的眼睛帮我照看这片稻田。也会给我黑暗的路途递来光明。 当她在夜深人静,合着稻田沙沙的乐音,翩翩起舞的时候,不知道,她有没对着那片海洋说出我的梦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