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记成都的雨

　　成都的雨当然只是成都的，而不是遂宁的，泸州的，绵阳德阳和广元的。来的那天路过广元，暴雨把站台打成一派白色，令人震撼。成都的雨也有这种式样的吧，或者更加暴虐，但成都的雨只能在成都感受。

　　要到四川，早早就有人说你得带好伞。我说晓得晓得，已经准备了的。“晓得”这话让我说出来多少有些不对味道，这话只有放在四川说、成都说才够味，像蹄花，像棒棒鸡，像麻辣烫之类，无论在哪儿也不如到四川的正宗。像兰州牛肉面，无论那个日本人学多么像，开在东京多好的地段，用再好的原料，也没有兰州的好吃。好些东西是有原味的，这个原味就是在当时当地当下，不是谁想如何就能如何，而是上天赋予你如何才能如何。

　　住了有一阵，就发现成都的雨有一个鲜明特征，那就是大多夜出日伏。这跟世上许多物事昼伏夜出有点儿相同。夜雨的最大好处是不耽误人的事情。人是夜伏日出，所以雨就乖巧地来一个与其相反，把人的路让开，把夜的路铺满。乖巧，应当是成都的雨才有的特性。如果说每个地方都有特点的话，那么，成都就可以用乖巧来概括了。我要来成都的时候好些人都开玩笑说，好好去看看成都的美女。是的，成都是个出美女的地方，美女的最大特征也是乖巧。人之美，皮肤白五官精致是一个方面，性情好乖巧得体是另一个方面。一个画中人，如果冷若冰霜，也看不出有什么美来，就是这个道理。

　　乖巧的雨下得好，晚上人休息了，它淅沥而至；天一亮车要开、人要走、飞机要上天了，便停下脚步，积蓄下一个晚上的力量。我住的地方距离机场不远，每天早上硕大的飞机嗡隆隆地飞过头顶，我招招手跟它打一个招呼就知道老天又给了成都一个好日子。个别时候听不到飞机声，就是夜雨一时没能刹住车造成的后果。

　　既然是成都的雨，便不能不有成都的风格，像成都的美女那样，美艳而清丽，温驯而桀骜。美女如果只剩下温顺，雨如果只有淅沥，总是缺一点气概。所以成都的雨就既有温顺又有气概。经常在夜里被雨打树叶、顶棚、窗户台的声音打醒，时而还被伴随夜雨而来的雷声惊醒。好雨知时节啊！伏日夜雨，解暑降温，世上没有比它更好的馈赠了。每每这样醒来的时候，我都会在脑海里喜悦半天，思绪还能在爽快里溜达好久。

　　当然，气概并不排斥温柔，我最喜爱成都雨的地方，还是它“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样貌。夜雨依依，压住了知了的聒噪，是现实与梦境无缝对接的最好时候。我时常在这样的细雨声里走进童年，走回故乡，走到不知道为什么陌生了的熟人面前。是一声惊雷之后从窗户里闪身而入的亮光让我猛醒，知道这一切都在梦里而不是现实，心里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呈现……夜雨淅淅沥沥、时断时续，给人以无限遐想，让人徜徉其间享受凉丝丝的雨意久久不愿离开。“贪恋”大自然的雨声比贪恋其他东西要好。如果对其他物事有了贪恋之心，说不上就会惹祸上身。

　　喜爱并贪恋成都的雨，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公元761年杜甫就写下过“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烛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当然，爱恨既与生活境遇有关，也与心情有关。如果食不饱腹衣不暖身，谁也没心情去爱。就像他在当年秋天写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时的心情那样，“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同一年景，不同境况下的诗作，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不经历大喜大悲，怎么可能有大爱大恨？张籍的七绝?《成都曲》说“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金圣叹在《病中无端极思成都忆得旧作录出自吟》中写下“卜肆垂帘新雨霁，酒垆眠客乱花飞。余生得至成都去，肯为妻儿一洒衣”等，都写下烟雨成都的美好和对成都来了还想来的赞誉。

　　成都自然不是因为雨才享有盛誉，然而成都如果没有雨，没有这么丰沛的雨水，也不能成为天府之国的中心。所以，由雨带来丰富的水，一定是成都享誉天下的必然条件。住处临近穿越成都的江安河，住下后到市场要经过很多回，每次都看它卷着浑浊的浪头往下游流去，而不知其所至。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不是我想去关注的事情，我只关注它为什么长年不倦，那来的那么多水？我只关注夜雨之后水位又上升了多少，好几天都没雨的时候水位回到了哪里？后来从地图上看成都，才知道它在成都市的江河中连号都挂不上。成都市有岷江、沱江等12条干流及几十条支流，河流纵横，沟渠交错，河网密度高达1.22公里／平方公里；加上驰名中外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库、塘、堰、渠星罗棋布。不能想象，如果没有雨，成都的这些江河库塘堰渠里能流淌些什么？

　　成都的雨与家乡西北的气象形成显明对比，这也是我每次到成都都对这里的雨感受深重的原由。家乡不是没有河，只是因为降水逐年减少而早就干涸了。那条承载着我青年之前全部记忆的沙河，不就在二三十年前成了一片荒芜之地吗？那个曾经碧波荡漾的七号湖，不也早就是一片碱滩了吗？如果故乡能有百分之一如成都的雨一样的滋润，断不会如此。这就是地利，这就是物候，这就是环境造就自然也造就人的实证。连条河都失去了流动，连座湖都没有了形状，那里还有人的活泛与灵动呢？所谓人杰地灵，还不如说成是地灵人杰。人杰而地不灵，人也会失去杰思；地灵而人努力，当出精英。想通了这些，就不为成都精英辈出而惊诧、不为成都跨越式发展而奇异了。

　　为什么喜爱成都的雨？因为我深深地爱上了这块土地。要不是从百度里翻看有关成都的雨的记录，早就都忘记了，还在2019年我就写下过成都的雨。当然，此一时彼一时，今天的雨，已经不是那时的雨了。只不过，有一个认知是相同的，那就是成都的雨，始终是成都人的性情，有成都人的脾气，有成都人的宽容，有成都人的灵气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