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的品格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从老一辈革命家陈毅元帅的《咏松》中,我看到了青松坚贞不屈、万古不拔的高大形象。 小时候,我不懂。世间上乔木佳卉成千上万:有婀娜多姿、光影下飘拂着柔条的杨柳;有叶阔如团扇,好像大绿障似摇曳生风的芭蕉;有金碧辉煌、占尽秋天色彩的梧桐;更有红若朝霞、白似雪的梅;玉兰、石榴、紫薇……仪态万千,哪一种不比松树要有趣? 松树绿得太板实,又直得太严肃了!然而自古文人志士、英雄豪杰,却对青松推崇得最高,是因为什么呢? 一、 年纪太小时,无法领略到青松的品格与灵魂。 正如当春夏季节,人们总会忽略掉它的美:就在我所居住的后山坡南湖畔,有一片树木品类繁多的小树林。每当清晨跑步经过那里,很远便能看见一株株冠盖呈大伞形的苍松,它们竖立起粗而硬的暗绿色松叶,像是守卫着树林的哨兵,无论阴雨、烈日,总是一丝不苟地、永远郁郁苍苍地挺立着! 可是,春夏间晨跑的人很少会在意这些松树,有些打起拳兴奋了,别的树木(比如春桃与夏紫薇)不忍伤害,还朝它们的粗壮根干上踢踹几脚。大松树非但干不摇,枝桠上繁密的松针、松球也鲜少抖落。这让踢的人失去成就感。它们大概和庄子笔下“匠者不顾”的大樗树差不多吧。天气和暖时,当这片林子千娇百媚、姹紫嫣红,真的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松。 我第一次仔细观察小树林里的青松,是在雨霁后的早晨。 夏季最后一场雨水来得异常凶猛,狂风旋卷着嘶吼几日,这片林子里大半的花叶便被吞噬。紫薇树是平素人们最喜爱的一种,也是生命力最脆弱的。雨后,你再看不见它如浅紫色云雾般、浪漫而又天真的风采,地面上早恹恹地铺一层,混进泥土香消玉殒;玉兰与槐花丢掉花朵、垂耷着叶;许多树木甚至叫风雨摧残得连枝桠都已折断。小树林里无不显出丢盔弃甲、元气大伤的挫败与狼藉。 可是在这时候,假使你把视线猛可间转向青松,便会明白“剩者为王”是什么意思! 每一株松树都有着“志存高远”的模样,对滚落几个松球毫不在意。因为那满树暗绿色的松针,经过风雨的挑战,焕发得生机更加蓬勃。它们就那样静默地矗立,没有因风雨遭受损伤。盘曲的枝桠与枝头扇形的簇叶,依旧是郁郁苍苍地直指蓝天,似在与初升起的太阳交谈着什么。粗壮的根干扎牢大地母亲的怀抱,像有一种从泥土深处漫溢而出的矫健与自信,灌输进每一株松树的体魄。朝阳照耀在这排青松上,仿佛是希望蹲伏在这里不愿意再走了。 我大致观察一下小树林,发现竟连向来孤高的翠竹也有几株折弯下腰,微微地佝偻身子。可是这排青松的枝与干,全是钢铁一般脊梁,傲然而大气地向上伸展与挺立。这便是松树的品格——波澜里显示出坚毅,宠辱中焕发出从容。 万千乔木,如果单论说花叶的外形美,松树或许不算出众;如果你以清香飘逸来评选,松树无法也不屑于散发出摄人魂魄的芬芳。它就像一个性情冷峻却又顶天立地的平凡英雄,面对风雨挑战向来不畏惧,反而能从磨难里汲取到向上生长的力量。望着这一株株绿孔雀开屏般的苍松,小树林里忽然蒸腾起巨大的希望之感。 二、 随着四季的更迭,这片树林里青松的品格,愈来愈显露出来。 秋季的林子与春夏是大不相同的。春夏间人工种植的与野生的树木,全都披着墨绿色袍子。和风送暖时,每一株乔木都生长繁茂、显得茁壮;纵然有“一番风雨、一番狼籍、红粉暗随流水去”,可只要等到雨过天晴,那些丢花弃叶的树仍旧可以将生命力重拾些回来。而秋天寒凉、肃杀的气候,才是真正让它们无法抵御的。 一层凉过一层的秋风吹到小树林里来了,仅半个月左右,树林便感召到了秋意,慢慢变黄、变红、变幻为褐色的树叶愈来愈多。好像是马来西亚盛产的那种枯叶蝴蝶飞来一样,树木隐藏起本真的面貌,用一种更适合生存的虚假来处世。 再过半月,这墨绿色的“初心”更彻底地遭到动摇,小树林里的乔木看来分为三种:爬山虎常年依附着槐树与银杏,顺着它们粗壮的根干爬到分开的枝桠去,将自己扁阔的叶展开在别的树木的高枝上,肥硕而繁密,现在仲秋的阳光一照,它又将满身绿叶转幻为金黄与丹红,望起来“喜悦”得流光溢彩;老槐树的叶呈现出半黄半绿的色彩,玉兰在瑟瑟秋风中一阵骚动,满树碧绿的叶里也长出了褐色,都涌现出迟暮之感,像是人到中年后,在复杂的环境内沾染了一些颓丧性格,已失去青春时那份正直与单纯;可是假使这时候,忽然之间抬头望见青松,眼瞳会瞬间为这披拂的绿色一怔! 松树是斑斓的秋林里第三种乔木——百世长青、“色染秋烟碧”。它不像玉兰那样,因为秋霜寒冽而瑟缩起年轻时的梦想;也不学大槐树的圆滑;它更不屑于去做谄媚秋风的爬山虎。 每一株松树都保持着碧沉沉的颜色,整个秋季,波浪形的树冠上耸满了碧绿的松针,饱满而结实,显出那样生机勃勃的抖擞神态。铁线般的绿松针,像为小树林撑开了一柄柄绿色的大伞,又像是绿色的羽翼在高高展翅。青松向世人昭示的是一种刚正不阿的风骨,是永葆青春、不忘初心的精神。 众所周知,青松原本就生长在寒带与高山,皑皑大雪不能压垮、风刀霜剑无法毁灭掉这种植物,反而塑造出它独特的御寒构造:松树的叶片呈现针形、面积很小;表皮内外有几层厚壁细胞、并且具有厚的角质层、加之气孔下限在表皮层下的后壁组织中,叶肉组织细胞能够深入到细胞腔内,因而增加了松针叶绿体的分布面积,扩展了光合作用面积。这是生物学上对于松树为什么能够保持叶绿素不解体、四季常青的解释。 然而到小树林里来晨跑的人,大抵不关注这些。人们只看到秋味更浓后,五彩的树林慢慢地褪了颜色。哪怕是爬山虎的金黄与丹红,也被无情地剥下来。 秋阳懒懒地斜睨大地,秋风疾劲地拍打树木,秋雨贼嗖嗖地从云的窟窿中疯狂钻下……冬季渐渐到来,自然界萎谢了,可是松树却擎举着墨绿色的波涛,郁郁苍苍,哪怕在冰透的空气里,哪怕面临野兽哮吼般的寒风,它们挺立起茂密的绿松针、闪着欣欣向荣的绿光,就是不变色、不枯萎!甚至你取下一枚松针摸在手里,光滑的叶体饱含着水分,几枚粗硬的松针放在阳光下看,通体墨绿得让你想对它们许一个晶亮的未来。 这就是松树的品格——不忘初心,面对复杂、困难的环境,永远保持着单纯而正直的赤子之心。 三、 年少时我背诵过老一辈革命家陶铸写的《松树的风格》,也读过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歌颂松树的许多古诗,至今难以忘怀。在青松拥有的诸多美德当中,他们都提到了最让人敬佩的一种品格——那就是自我牺牲与奉献的精神。 松树“要求于人的甚少,给予人的甚多”。它是大江南北最常见到的绿化树与庭荫树,哪座城市、城市里的哪个角落能够没有青松呢? 在古城镇,青松被有规则的布置在星罗棋布的古建筑旁,它用自己郁郁苍苍的铁线般松针与伞形华盖,衬托那些高峻谨严的殿角檐牙,因此才会更加显示出古屋体的端重与典雅。白灰墙、瓦屋顶、伸展干净的古石砖道路旁,被这样一株株造型奇伟的青松遮覆着,青梢连出了万象相生之感; 在乡村,常见到树围几抱、冠盖如云的老松树,已经活了上千年,它们是村里的长寿树与风水树,系挂满红色的祈福飘带,四季为村民遮风挡雨,已经变成离开这座村庄的人,日后回忆时萦绕在心头的幸福与沧桑; 现代化都市中,一株株昂首挺胸的松树遍布在城市的每一处天空下,不仅装扮环境,为钢筋水泥的世界送去四时常青的温柔,也承载着吸附灰尘与尾气、净化道路空气的重责; 松树不需要人们费时照料,严寒、洪水、狂风暴雨它都不害怕。因此在一个接着一个冒出头的皑皑雪岭间,在巍峨险峻的群峰之巅,别的植物都无法待下去,只有万绿参天的松,它们甚至可以裸露着根须,从紧紧围抱的岩石间挺直了腰杆。那根干就好像飞龙劈空、那针叶形同凤凰展翅,这不仅仅是陪伴着高山与云雾。松树不仅是在为世人拉开一幅飞身霄汉、耸立云端的奇伟画卷,也在燃烧自己的一生,凝固住山石与泥土。 试想一下,假如没有这些愿意生长到寒带,愿意生长在沟壑纵横的高山峡谷间的松,人类或许不得不承受土软石松、泥沙俱下的可怖情境、顽强的树木替我们看守、照顾着喜怒无常的大自然,可是它们又要求过什么吗? 松树非但没有像那些温室里的花朵一样,要求辛勤的园丁日夜培育。它还遍身是宝,创造出珍贵的药用价值与财富。就说松针吧,民间素来有以马尾松或者油松煎制成茶的作法,“松针茶”色泽嫩绿明亮、茶味醇和甘芳,是预防以及辅助治疗心脑血管疾病的保健之物;而《本草纲目》早有记载,油松的干燥花粉可以“润心肺、益气、除风止血”,与蜂蜜调和后做成的“松黄饼”,更是收到壮颜、益寿的妙用。松针、松花、松节油、松脂、松树的皮、果壳、果中的梓……提炼入药的历史由来已久,古今诸多医学典籍中都有过论证。 而对于每个在乡下长大的孩子,谁不曾有过用稻草包裹着松叶、松果煮饭的回忆呢?松树作为上佳的燃料,根与皮能够燃起熊熊烈火,叶与果煮起饭来,灶房里也会飘得满是绿色的芳香。在工业领域,松树的功效更是不容小觑。松香与松节油已被人们广泛应用,作为制造纸张、油墨、塑料、橡胶、火柴、香皂的上好原材料。甚至蒸馏过的松节油的残渣,还可以提炼酒精。 人们敬爱松树,爱它的根经暴雨淋、大水淹却不易腐朽,爱它的干既散发出淡淡的芬芳,又能让蛀虫不敢侵噬。人们说松树就好像一位倔傲的铮臣,让谗人小人不敢近身了,而这份倔傲是流淌在它的“血液”里的。可不是吗?松树的油脂就富含着绝妙的防腐与驱虫功效,松树的木头材质强度大、纹理直,负重而不折、挺直不变形。所以大到桥梁、建筑物,小到家里的衣柜橱柜,都离不开青松。 想到这里,我不禁对每天晨跑经过的这一排松树,于喜爱之外又多出了无限的敬意。青松是一种品格多么崇高的树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古英雄豪杰、文人志士会将它推崇入树木的“英雄谱”之中。而青松又是一种多么普通的树木!因此,它象征着的——是这世间无数位扛起自己的天空永不放手的平凡英雄!顽强、正直,在工作岗位上尽心尽责,为家人任劳任怨,虽然看起来普普通通,但是这份自强不息、勇于担当与力争上游的精神却不普通。 这排青松永远郁郁苍苍,让人看见小树林里的希望;平凡的英雄永远顶天立地,让人看见华夏民族繁荣复兴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