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从何时开始又在何处终结
(这是一篇书评。前一篇文章被删,回复”贸易战“提取长图……) 文人的爱情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应该只有一点是不同的:一般人的爱情就只是爱情而已,文人的爱情还是创作的素材。所以一般人与文艺青年的loveaffair几乎无可避免地要成为别人的素材,甚至文艺青年自己也把自己当成一种素材。 所以一般人失恋了就只是失恋而已,文艺青年的失恋却是文学的胚胎。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角,其他人都是你故事里的背景。但是等到大家都死了以后,留在这个世上的就只有文艺青年写的文章,于是只有她/他成了主角,她/他同时代的人都成了给她/他提供素材的背景。 如果两个人都是文人,那么就很有意思了。例如人们看《今生今世》,通常都是张爱玲的粉丝抱着八卦的心态忍着恶心去看胡兰成写的文字;而张在临终之前非要再写一个《小团圆》,恐怕也是不想只让对方的版本流传于世——要讲我的八卦,哪怕我死了,也得我自己讲。可惜这两个人的才华根本不是一个量级,因此看过张爱玲再读胡兰成,就好像吃完一锅顶配的蒸汽海鲜之后再吃海鲜味的方便面,如果不是因为想看八卦和名人隐私,真的很难坚持读完。 豆瓣网友桃花石上书生在他的书评《君在堂上邀双月,我于窗下捉半风》中说胡兰成“到写《今生今世》,又再一次使用了张爱(玲)这个宝藏——这一回,他摸到了‘不朽’的裙边。”——真是精确至极。 胡兰成的文字之所以本身无法不朽,不在于他的无耻,而在于他的虚伪。他对自己的粉饰和狡辩,使他的文字缺少那种永垂不朽的能力。永垂不朽的文字需要这样一种能量:无论经过多少岁月,无论口语怎样更新换代,只要后世的读者认真读这些字,就感同身受、醍醐灌顶、振聋发聩,仿佛作者灵魂附体一般有一种大脑里一个隐藏的回路忽然遭电击而打通的感觉。当读者获得这种体验的时候,他/她会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与作者的灵魂有某种对话和相通,在这种connection里得到一种快感和幸福。所以伟大的文字不会在代际传承中衰减,不同时代的读者都渴望获得这种快感和幸福。一个人要能写出这种量级的文字,除了天资以外,首先自己先要遭到生活的高能电击而有强烈的感觉,并且要毫无保留、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精神作为祭品来书写。像胡兰成这样写一些连自己都没有被自己说服的假大空话来解释自己的风流,最多只能算是小报专栏的水平,专供人茶余饭后聊八卦用的。 中国人毕竟从几千年的道统里继承了一套怎么都能圆回温良恭俭让的神逻辑,指鹿为马的传统和孔孟之道一样源远流长,所以中国男人胡兰成要编一套糊弄人的假话来粉饰自己,而略过所有**裸的真实,是毫不缺乏语言技巧和素材的,比如他说: “如今虽然离乱,亦仍可觉得人世的理性,使山川城郭号令分明。我已有爱玲,又与小周,又与秀美,是应该还是不应该,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总之它是这样的不可以解说,这就是理了。洪范里,‘星有好风,星有好雨’,人世的事,亦理有好理,比所谓科学的精神更清洁无邪崇,且亦比秦始皇诏书里的更有男女贞良,道理显白,制度衡量,莫不如如画的人世。这样好的理即是孟子说的义,而它又是可以被调戏的,则义又是仁了。” 文如其人。看他这么能糊弄,你就知道这个人的人品一定是有问题的。一个人如果没有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可能他/她在自己的心里逻辑上就无法做出背信弃义的选择,此人不仅背叛爱情,还背叛民族大义,在日本投降后还图谋依靠日军激进派力量建立独立政府对抗中华民国,最终逃亡并定居日本。可见他必是能因地制宜地找出一套服务于自己的说辞,来说服自己他的所作所为皆是符合孔孟仁义的。比如此处胡兰成提到的小周,上一段还写两个人相见刚互道姓名,下一段就写: 后来事隔多日,我问训德:“你因何就与我好起来了?”她没有回答因何。我必要她说,她想了想道:“因为与你朝夕相见。” 所以两个人到底是怎样就“好起来了”?一点也没有写。后来《小团圆》里有揭晓,胡兰成是强暴了小周,后来再见张爱玲,胡还要给张讲小周有如何如何好,怎样低眉顺耳,怎样温婉就下,暗示张爱玲他最爱的是这样的女人。《今生今世》里,胡就接着写小周是怎样怎样的好。写到小周给他讲自己给母亲入殓作的绣花鞋: 说时她眼波一横,用手比给我看那鞋的形状,我听着只觉非常艳,艳得如同生,如同死。 只这一句是真的,他完全感受不到别人的痛苦,这种痛苦催生的美在他只是引起了一些pleasure。 再接下来写道两人在水边玩水: 我只管看她,如绍兴媒婆说的越看越滋味,我说你做我的学生罢。但过得多少日子,又说你还是做我的女儿。后来又说要她做我的妹妹,但到底觉得诸般都不宜。……没有法子,只好拿她做老婆,只怕做了老婆亦仍觉拿她没有法子。我道:“我看着你看着你,想要爱起你来了。”她道:“瞎说!”我仍说:“我们就来爱好不好?”她道:“瞎说!”两人这样的说话,她可是亦不惊,我可是亦没有心思沉重。 接下来第二段忽然写: 一日我忽然决心要斩绝情缘,早晨起来亦不找小周,晚上回来亦不找小周。 胡兰成比小周大二十二岁。他这种写法,读者的感觉就像再看删减版的电影,凡是关键的情节都被剪掉了。——他不想写自己的内心的每一个念头和情欲是如何生灭,怕暴露无耻本性被人看轻;他写出来的部分,写这些女人怎样围着他转,他怎样在人前显示大作家张爱玲是他的妻子来抬高自己的身份,都是为了粉饰自己。以这些女人的悲情来衬托他自己的风流和潇洒。 天朝文化底蕴深厚,盛产这种人。因此天朝出产的当代文学戏剧作品极少有我能看下去、并能得到这种精神上的满足的。《西部世界》第二季第一集里,开始有一段Bernard和Dolores的对话,在对话的结尾处Dolores问Bernard他讲的梦境是什么意思,Bernard说没什么意思,梦不是真的—— Bernard:Thatanswerdoesn’tseemtosatisfyyou. Dolores:Becauseit’snotcompletelyhonest. 我佩服美剧的地方就是你明知道整个故事都是科幻出来的,但是它每一幕蕴含的内容和含义都是真实而深刻的。比如第一季中Dolores总是听见Arnold的声音指引她做出一些非常规的行为,第二季中Bernard在删除了包含Ford的数据补丁包后还是出现了Ford的声音,指引他复活了Dolores并干掉了Charlotte避免了灭族的命运;两人后来都明白,脑子总是出现的那个以为是自己的Mentor的声音,其实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潜意识。这些让我想起有的时候我脑子里也出现某一个人的声音在某些时候来质问我自己,或者指引我自己,也是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那个声音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并不是现实中的那个人促使我做出了那些选择,而是我自己做出了那些选择,这些选择定义了当下的我。 原创:雪芜浮生随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