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望柳庄
王宗仁:望柳庄 我常常觉得在我的生命深处,有一些什么东西在荒芜地漂流,使我无法平静。怀念或是感动或是遗憾? 昨天的叶子没有枯萎。 此刻,2004年早春的这个早晨。昨晚一场雪使昆仑山的天地变得很完整。但是即使到了白天,山下的格尔木也像入睡。春天的寒风挤满窗棂,窗外稍远一点的地方,那棵柳树正在费力地摇动,分明想摆脱大风的束缚。可是不能。 这样的时刻,我在稿纸上写下三个字: 望柳庄。 它有一段埋藏得很深的秘密。关于春天的秘密——一位将军在飞雪的戈壁滩播种春天的故事。 有山脊却看不见山,有村庄却不住人。只有这片柳树年年月月像遗忘了季节似的迎着风沙摇晃卷曲,枝条交错成各种形状。即使这样,它依然寂寞。 这时,一位中年军官来到柳树前,望着树枝许久,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我真恨不得割下耳朵,挂在柳树的肩膀上,让它听听有多少人编写了多少赞美它和它的主人的故事。 这个军官就是我。 我北京的书房就叫望柳庄。这个名字常常使我想起从前,想起从前我就觉得吃苦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可是,格尔木的望柳庄依然很寂寞。 不少人都是通过我的笔端知道了格尔木城里这个望柳庄。然而,谁能想到那时候格尔木根本算不上城,格尔木就有个望柳庄。望柳庄就住着将军和一伙修路的兵。 格尔木是修青藏公路大军在昆仑山下的第一个落脚点。从那时起,这儿就叫望柳庄。后来,望柳庄就成了修路的大本营。再后来,公路跨上世界屋脊,望柳庄所在地格尔木就成为内地进入西藏的咽喉。如今的格尔木是青海省第二大城市,青藏高原的名城,是国家 命名的“中国优秀旅游城市”。 可是,谁人知道格尔木起始于望柳庄?又有几人知道是谁在望柳庄前栽下了第一棵柳树? 五十前的那个初春,昆仑莽原上仍然是弥漫的风沙卷着雪粒、石子在狂吼。世界混沌一片。春天在何处? 这时,一位老军人攥着一棵柳树在敲格尔木冬眠的门:醒来吧,我要给你换新衣! 说毕,他挥镐挖土,栽下了第一棵柳树。 这不是一棵孤零零的树。这片世界从这儿开始,跟来了一大队树的队伍,一棵挨一棵地跟着这棵树排起了队。 这个老军人就是慕生忠将军。其实他并不老,四十四岁能算老吗? 格尔木的树来自湟水河畔。 修路队伍离开西宁途经日月山下的湟源县城时,慕生忠让汽车停在一片苗圃前,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刚刚冒出嫩芽的苗苗不放。许久,他对管树苗的人说:买一百棵。随行人员不解,问:政委,咱只管修路,买树苗做啥? 慕生忠时为**西藏工委组织部长兼运输总队政治委员。修青藏公路了,他又成了总指挥。大家一直习惯叫他政委。 慕生忠听了这问话,瞪了那人一眼:你说做啥?扎根安家嘛。我们是第一代格尔木人,格尔木是先有人还是先有树?不,人和树一起扎根,这根才扎得牢靠! 格尔木,一片荒野,风沙怒吼。 一个惊呼上当的小伙子问慕生忠:我们要做第一代格尔木人,可是格尔木在哪里呢? 小伙子还没把话说完,一阵风沙就把他吹了个趔趄。慕生忠说:年轻人,告诉你,我们的帐篷扎在哪里,哪里就是格尔木! 说着,他一锹铲下去,沙地上就铲出了个盆状的坑坑。格尔木的第一棵柳树就栽在这坑里。 一百棵杨柳苗,都栽在了刚刚撑起的帐篷周围。一共两大片,杨柳分栽。第二年,这些小苗大都落地生根,绿茵茵的叶芽把戈壁滩染得翠翠地叫人看着眼馋:它们一路狂奔的长势一天一个样儿地蹿长着。给它喝一盆水它长个头儿,给它喂一把肥它也添叶。 看把将军喜的,他像大家伙一样咧着金豆牙笑得好美。快乐的老人,他当下就给两片树林分别命名:“望柳庄”和“成荫树”。 有人问:政委,你这名字有啥讲究? 他哈哈一笑:望柳成荫嘛! 看,他还是钟情望柳庄。 将军的笑声糅进了柳的躯体里,树又蹿了一节个头儿。 广漠的戈壁滩荒芜了数千年,现在猛乍乍地生出了这两片绿茵,自然很惹眼,也醉人。毕竟是柔弱苗,难与漠风对峙。常年的飞沙把它浸染得与沙地成为一色,人站在远处就难以瞅见,有时它索性就被那气势汹汹的褐石色盖住,淹没了。 好在,它不服,顶破沙土,又伸起了腰杆。 它的根茎部连着一片阳光。 我第一次看到望柳庄的情景至今难忘。那是令我失望的一次发现。当然失望之后我滋生了更强更多的企盼。这片柳林活得很艰难也很缠绵。 那天午后,我从拉萨执勤回到格尔木,车子刚行驶到转盘路口就抛锚了。其实这地方离我们军营顶多一公里路,可是车子耍起了脾气卧下不动,我也不能回部队只好陪着它。当时风沙很大,迎面扑来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助手昝义成回军营取所换的零件。 风沙越来越大,我无法承受它的无情撕打,便顺势走向路口的地排平房,站在了房檐 下。风沙果然小了,身上也暖和了许多。这时我举目一看,门楣的三块方砖上刻着三个字:望柳庄。字用红漆涂过,格外醒目、我的心一下子滋润了,好像在风沙世界里望见了一片翠绿的草地。 也就在这时候,我才发现平房前的沙滩上横七竖八地半躺半立着一棵棵树苗。这就是将军带领大家栽的那些柳树,有的已经被沙土埋得不见真面目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在我的感觉里,它们仍然是亭亭站立的硬汉子。 望柳庄前的树站在冬风和春风之间。它们要告别寒冬实在不容易,要把春天迎来路途也蛮艰难。然而,大海不会老去。望柳庄前怎能没有柳树? 后来,我才知道这三个字是慕生忠将军亲笔题写。 我长久地不错眼珠地望着这三个字。高架桥点亮了星河之灯,昆仑山的世界突然变得亲切。我的眼前仿佛开满了鲜花。 风沙还是那么大。 可它绝对吹不落我心中这片春天的世界。 这就是我第一次看到望柳庄的前前后后。好些天后,战友们告诉我,次日清晨,当风沙停止以后,慕生忠带着同志们把那些倒地的柳树苗一棵一棵都扶了起来,培好土。他边收拾这残局边对大家说:吹倒一次,咱扶起它一次。吹倒一百次,咱扶它一百次。直到它可以结结实实地站在沙滩上为止。 柳树是远方来的移民,在将军爱抚的目光里它忘了惆怅和家乡,克服了水土不服的娇气,格尔木成为它的第二故乡。 瀚海孤树,林中一木。 有几棵树只绿了短暂的生命,就消失在戈壁滩。 它们死了。 这似乎是预料中的事,但人们还是觉得太突然。 它们没有来得及留下遗言…… 又是一个烈日暴晒着戈壁滩的午后。我出车归来,路过望柳庄。我有意停下车,要看看那三个字:望柳庄。这已经成为我的习惯了,每次从雪线上回到格尔木,必然在望柳庄前停一下,这样我的灵魂就得到了自由,就有一种从黄昏走进晨曦的美好感觉。 可是这一次破例了,一片隐晦落在我心头。 我看到望柳庄前不远的戈壁滩上,一群人围着一堆土丘,默默静立,一个个低着脑袋,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 我上前打问。竟然没人理睬我。几缕阳光从云头上泻下,照射在土丘上,很有几分燥热。不过我很快就看出来了,那土丘是一个坟堆。 埋的什么人? 我又向一个人打问,他仍然不理睬我。我好生奇怪。便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一起默然地站立着,心中的疑团越挽越大。 弄清真相是后来的事。原来在头天,望柳庄前有三棵柳树死了。当然不是无缘无故死去的。这地方缺水,少氧,干旱,寒冷,其中哪一样都会把这些移栽而来的幼苗置于死地。戈壁滩的树,活下来的是强者,死去的也绝不能说是孬种。 骆驼驮着夕阳走在不归的路上。 慕生忠把三棵死去的柳树掂在手中,端详几番又几番,仿佛永远也看不够。未了,他说:“它毕竟为咱格尔木绿了一回,让我们这些饥渴的眼睛得到了安慰,是有功之臣。现在它走了,我们难受,怀念它是合情合理的。不要把它随便扔在什么地方,应该埋在沙滩上,还要举行个葬礼。” 于是就出现了这个土丘,独特的柳树墓。 戈壁滩上第一个醒来的人是寂寞的人;第一棵死去的树呢?人们没有遗忘它。 常有格尔木人给那土丘浇水。其实浇水的人想法很简单,这些树也像人一样,躺在戈壁滩会口干舌燥。浇一瓢水,让它们滋润滋润。树要喝水,就得有人递给它。 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人们有心无意浇的水,唤醒了死去的柳树。到了第二年夏天,土丘上冒出了一瓣嫩芽儿。那芽儿一天一个样,由小变大,由低变高。 啊,柳树! 这是从埋葬着三棵树的坟墓上长出的柳,是一棵死而复生的柳,是将军用怜悯的心唤醒的柳! 后来,人们就把这棵柳称为墓柳。 经过了一次死亡的墓柳,活得更潇洒更坚强了。青铁的叶子泛着刚气,粗褐的枝干储存着力量。大风刮来它不断腰,飞沙扑面它不后退,寒冬腊月它依然挺立。死里逃生的战土最显本色,最珍惜生命。 墓柳接受过无数路人投来的目光,这目光多是赞许,也有不以为然的嘲讽。嘲讽什么?嘲它孤独?讽它清高?不得而知。它继续着它的轨迹活着,藐视一切懦弱者地活着。 时间年年月月地消逝着。望柳庄前的柳树种得越来越多,树片越来越大。它们和墓柳连在了一起,混为一体。已经分不清哪棵是墓柳了。 在望柳庄生命的进程中,这肯定是个生辉发光的日子。那是青藏公路通车到拉萨后不久,彭德怀元帅来到格尔木,就住在望柳庄。彭老总的名字在青藏线上被人们神话般地传颂着,这当然与慕生忠将军有关,与修青藏公路有关。当初,国家没有把修青藏公路纳入当年计划。慕生忠修路时遇到了财力人力的困难,他便找到了老首长、时任国防部长的彭德怀。彭老总刚出国抗美援朝回来,他对慕生忠说,我回国脚跟还没站稳,手头没钱。这样吧,我把你的修路报告转递给周总理,让他解决你的问题。就这样慕生忠得到三十万元的经费。彭老总还给慕生忠调来了十辆大卡车和十个工兵,一千二百把镐,一千二百把锹,三千包**,才使修路工程开展起来。 现在,彭老总来到了格尔木,他不住那座专为他修的二层小楼,却和慕生忠一起住进了望柳庄,延安式的砖拱窑洞里。将帅的心相通。这一夜,美酒和春宵…… 柳树的枝儿碰醒了杨树的梦。 彭老总:你们干了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在柴达木的戈壁滩上建起了一座新城。这个地方是大有希望的。 慕生忠:没有彭总你的支持,我是不行的。大树底下好乘凉,格尔木人都感谢老总。 说话间,彭老总让人拿出一瓶好酒,对慕生忠说:人生做事就要有你们把公路修到拉萨的这股劲。猫在屋里不出门是干不成大事的。来,今天我敬你一杯。 人称慕生忠为“酒司令”,“昆仑酒神”。他浑身豪气,一腔爽笑,以至他的粗暴过失,都带着酒的精神。难怪人说这四千里青藏公路是他用酒打通的。 彭老总敬酒,这是慕生忠没有想到的。他 端起酒杯,连干三杯。还要继续喝时,彭老总把酒瓶拿开了,说:“你这酒鬼,再喝就醉了。我不想让你喝醉,还要你干事。” 慕生忠说:“谢谢彭总,我已经喝好了。你有什么任务就下达吧。” 彭总走到墙上挂的中国地图前,右手从西北甘肃敦煌方向往西南角上一划,说:“这一带还是交通空白,从长远看,是需要修一条路!” 还是慕生忠在北京请求修筑青藏公路时,彭老总就提到要修格尔木到敦煌的公路。慕生忠照办了,在青藏公路修到可可西里时,他就派工程队修通了格敦公路。现在,彭老总又提起了这件事,慕生忠如实地告诉彭老总: “我们已经在格尔木到敦煌之间修起了一条简易公路,下一步我们把它修成一条正式公路。” 彭老总高兴了,又端起酒杯,说:再敬你一杯。 这一杯下肚,慕生忠真的醉了…… 彭老总来到格尔木的第二天,就离开望柳庄,在慕生忠的陪同下,乘车南行踏上了青藏公路,一直上到海拔四千六百多米的昆仑山口。车过纳赤台养路段,彭老总在昆仑泉边遇到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孩,他把孩子抱起高高举过头顶,满含希望地说;你是昆仑山的第一代儿童,你的名字就叫社会主义吧! 慕生忠听了彭老总的这活,勾起了他深切的回忆。五年前就是在这个昆仑泉边,修路大军被阻挡…… 彭总见慕生忠走了神,就戏说他: “你是不是又在想把这昆仑泉水变成酒潭才好?” “没有。我是想那年修路到了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昆仑河真够难为我们了,为了架起青藏公路上的这第一座桥,我们想了多少办法,付出了多少代价!桥架起后我们把这桥叫天涯桥。那真是天之涯海之角啊!不久,陈毅元帅进藏路过昆仑河,是他把天涯桥改名为昆仑桥。这名字改得好!” 彭老总说,他是个诗人,我们这大老粗肚里可没这么多墨水。 当夜,两位将帅返回格尔木,仍然投宿望柳庄。他们肯定又推心置腹谈了许多,这是私房话,别人无法知晓。但是,有一点传出来了。慕生忠对彭老总说,谁都有见马克思的那一天,他说自己百年之后,就安葬在格尔木,这样能天天望见昆仑山。他这一辈子什么都可以舍弃,就是离不开格尔木,离不开昆仑山。彭总听了,爽声一笑,说,你这个慕生忠,想那么远干啥?好好活着,把格尔木建设成柴达木的大花园,好好活着! 慕生忠生命的进程严格地按照他的设计完成。 1994年10月18日,八十四岁的慕生忠将军在兰州与世长辞。10月28日,将军的九位子女护送着他的骨灰,踏上了昆仑山的土地。在昆仑桥上,二儿子把将军的遗像安放在桥头,大儿子从车上拿出两瓶平时老人最爱喝的皇台酒,启开瓶盖,面对昆仑山,双手恭恭敬敬地把酒瓶举在头顶,说: “爸爸,你在世时,为了你的身体,每次你喝酒时,妈妈总是背着您在酒里掺矿泉水,请您原谅。爸爸,今天您回来了,您就喝喝这醇香的家乡酒,敞开喝吧……” 昆仑桥在颤抖,昆仑河在抽泣。 随着将军的骨灰洒向高天,昆仑山忽然飞起了漫天的雪花,天地皆白! 此刻,覆盖着积雪的望柳庄格外庄严,神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