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兰心|荷韵浅浅伴伊行
朋友在微信上喊她去荷池,大概知道她很少上微信的缘故,又特意打电话来。她望望窗外,连月的雨小停了,漫天烟云,没有阳光,确实适合外出。她是喜欢这样的天气的,除了对阳光过敏之外,还因为这恰好的光和影,不灼亮也不暗沉。可是,她还是谢绝了。近日,她成了个典型的家庭主妇。夫请了年假陪着辛劳了半年的两双父母到北边旅游去了。她得给上辅导班的儿子做饭。她是不会做饭的。到了这样的年龄,说来恐要被人笑话。还是开始学一些吧!其实,她早已在学着,只是没有这次这么长时间地独自操作过。 每日里,她将惯披的长发绾成髻,着以短装替代贯穿的长裙。做三餐,走菜场,清洗,拾掇……踢出一些往日的活动,也加进一些以前没有的,大都围绕着儿子,把每天安排得井井有条。餐饮上,就母子俩,要买的不多,却像是列行公事——要给儿子变着菜吃。尽管每次做下来,俩人都吃得不多,她还是要做那么多个。儿子没有表现出强烈的食欲,也没有表现出难吃的意思。一些菜,大多时候不得不倒掉,而有些时候,她就分任务,以前是夫,现在是儿子,她感到了做女人的好。 早晨,从菜场回来,敷上面膜,就开始整理房间,伺弄花草。地板上要不沾半点污迹,家俬上要不积一丝灰尘,马桶要刷得如新买,再搬搬一些摆件的位置……时间在手边有滋有味地滑落,她喜欢站在屋子中央端详自己的劳作。午后,她才有点属于自己的时间。似乎也不需要属于自己的时间了。不再拎笔敲键的日子,也是充实的。那些看得见的小欢乐,更能填充思维罅隙。譬如,站在镜前与儿子比比高度,赶走那条抢食的红金鱼,数数双色茉莉又开了几朵,收收父母们发回的照片,听听他报告的旅途见闻,傍晚与儿子竞走,晚上各自看书……她很享受这样的日子,虽然每当做饭时,会念着家人快些回来。 而今天,因了朋友的电话,在走向菜场的路上,她心里竟生出了一种遐想来。那荷池里是白色还是粉色的朵,还是绿盖婷婷?恍若即有一波绿浪在眼前涌动,娉婷绝艳的荷朵在眼前争先恐后地钻出来。来到菜场口,她兀自惊异了。一位面容和善的老奶奶守着两堆菜,几株荷!荷,粉嫩的,欲开未开,饱胀得似少女的粉腮。她笃信,她与荷是有缘的。可是今夏,她居然没有写下半个荷字。看着端然站在花瓶中的荷朵,她意蕴幽幽,暌隔了的不仅是荷,还有自己的字。 那些出心没出心的字,就是她养在心中的荷了吧,包括因字而熟悉的乐曲!那晚街上闯入耳鼓的一首《雪花》,瞬间将她懵楞了,也许有一种声音永远没有忘记。她记忆很好,这很要命,久久摆脱不了思维的撕扯。以为梦都没有了的,原来还牢牢爬在脑壁上。她再不轻易去回看从前的文字,不再触碰那些飘移在无涯洪荒里的字,它们流浪也好,沉落也罢,都在那方荷塘里了。只有在荷香又起的季节,它们本能地复活,拜祭那一场华丽的遇见和年岁筛选的印象。 那些印象是剜心的。有一天,她不得不疾步走出办公室,在楼梯口抹掉了忍了很久也没有吞回去的泪。很多的思,在脑里一萌动,就强杀了。很多的字,到手边就刻意丢了。时间会把一切都变得无所谓,把秘密变成笑话,把无奈变成随性。时间是有荷性的,慢慢就荡涤走了怨怼,解醒了迷惘。多年前,读不懂安娜为何卧轨,娜拉为何出走,甚至认为正值年华的米切尔也是殒命在罗丹手里的。直到现在似乎才稍许明白,一个生命的来去都有其自身的缘由,价值定位在自己,与其他无关。很多人想要的爱情,要么是绝对的获得,要么是绝对的无缘,可是能如此的人又有多少呢?爱情,到底是金岳霖的放爱远行,还是徐志摩的唯我独有?也许在这二位命运最后的归宿上,有一知半解的宿命安慰。然而至今,这也仅是个例,凡尘的人们一样迷茫地走在爱情路上。旁观者也只是在别人的故事里瞥得一知半解。端看自己,还是行者,还不如那地球最南端的帝企鹅,一生都知道那里才是归地!或许,真正的荷性只长在植物上,顺延到某些动物里,至于人,因了荷的耳濡目染而有些许灵性,使得白的依旧洁白,已经很了不起。 夜里常下雨。那晚却天未黑,就倾盆而来了,小城有了秋凉的意味。关于秋,她大概早写完了。那年三篇连写,只是不染荷。她是不敢写秋荷的,孑孓凛然的瘦梗,会让她牵出无限悲思来。那不是荷本有的模样。看了张爱玲的大部分作品,发现一个现象:遇见胡兰成之前的文字大都写下得烟火浓郁,人情丰润,之后的却是心口不一,油腔滑调。随想到一句话:好男人让女人爱世界,坏男人让女人恨世界。若果女人的价值要依附男人来体现,总是悲哀的,幸而,是他傍着她,为人津津乐道。她,22岁才谈恋爱,却一辈子都被采摘了,没有如荷一样活成纯粹的自己。爱是积累的,不爱也是积累的。他有过挽留,却是太随意的。她有过低屈,是完全忘我的。最终,一个粉饰,一个回避。“无赖人”无赖了一辈子,“清泠人”冷漠了一辈子。她写爱玲的几行字:你没有为我停留,我又何须为你回头,你站在远处的呼唤,我听不清声音,更看不见表情,无力夸大你的好,也不愿再辨别你爱的真假,一笔划断之后,已是山水不相逢,日月不相遇,你有你的城郭,我有我的楼台,连影子都不会相望了。她想爱玲是有荷性的。 友人写给她的文字,说她是那枝清丽的荷。她与荷有关,却是愧与荷相提并论的。荷的一生不蔓不枝,不惊不扰,素素然而开,默默然而谢,而她做不到荷的傲骨冰清,总也在烟火撩拨里,呛得涕泪涟涟。花开不遇,花落何惊。错过了最好的年华,有些爱不能领受;看过了霞光万丈,有些路不能贸然前闯。有时候,转身,就是最好的懂得;诀绝,就是最佳的回应。那些念念不忘的日子,都被雨水冲刷了好几个季节了。那些远去的阒寂,有着心照不宣的薄凉,胜过了面面相觑的尴尬,缠缠结结的苦累。她只在文字里根植她的荷性。有情,是与文字的念;有爱,也是与文字的书。在素淡的日子里看天上飘动的流云,走榕树下的大道,听窗前流淌的雨声,把情灌注在庸常里,把爱镌刻在静宁上。 她是不喜热闹的,也是不屑兜转的,更是厌恶造作的,年岁越长,越是如此。一位新来的小同事曾两次挨近她,轻声问道:你咋那么有韵味?她想到了蚌病成珠与相由心生。她没有萎谢,也没有长刺,该是有一点荷性的吧?她在心里那样勉励过自己。她微微笑道:将来你也会有的。谁的青春不跋扈?她也曾在她那样的年龄彻夜吵过,奋力拼过,狂狷闹过……到现在,她才明白,光阴要给的,急不得,求不得,挣不得。动情伤身,动爱伤心,动欲伤脑,只有认真地踩着光阴的脚步走,才会养好一张脸。这是光阴上的课,她一点一滴地记着。那时,她忘了荷,看不见它一半出尘,一半入尘,默默地,静静地,饮清露,汲月华,兀自芬芳,兀自凋零。多年里,她跌跌撞撞,突围,陷落;陷落,突围,却也没有心不安的时候,大概也是冥冥中有荷擎灯的缘故。尼采说:许多人的所谓成熟,不过是被习俗磨去了棱角,变得世故而实际了,那不是成熟,而是精神的早衰和个性的夭亡,真正的成熟,应当是独特个性的形成,真实自我的发现,和精神上的结果和丰收。在越来越倾向清淡与安静的尘途上,她更多地在走向郊野,与草木倾眸,与山水亲肤;结交素简的人,说委婉的话;抱抱邻家幼儿,陪陪园中老人,慢慢长成自己期许的样子。 没有激荡,安之如素,有些故事写给了流光。神话,也常常生出翅膀,一飞就不见了。一日,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把所有的夙念都凝滞了。“这世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一生一世等一个人!光阴那么长,尘世那么迷离,去哪里找一心一意?还不要说相处里生出的龃龉了。与其虚伪地敷衍久长,不如真实地刻画短暂。何苦要去翘首以盼,戕害自己,捆绑别人。放得下的情缘,注定已成回忆。没有纠葛忌恨,只是时过境迁,一切都回不去了,一些念永久地绝灭了。她在记事本上写下了这句话:你的不好到我为止,你的好到我不止,如此,不是刻意要装高尚,只是不愿对不起曾经的我自己!她清楚地记得整个过程,从最长的夜等到最长的昼,连梦都没有了。神话载着故事早已飞离了轨道! 今夏,少热,应该说一直阴冷。清凉里,她习惯穿上**。这点她是羞于在荷前启齿的,断不如荷凌霜而立。她明白,光阴是她用来酿造风骨的。文字,是她的书记员。当文字与言语都流向苍白的时候,她便埋在别人的文字里,忘却自己的,惝恍地把自己丢在荷塘中央,看雨中盛开的伞,伞下并肩的人,却不关心那些故事。尘世间,人事流转,要么形影相随,一同变老;要么一别之后,永不相见。最痛那渐离,折返,心不死,身已哀,没有荷的秉性!环顾苍茫,流年未尽,人事未息。荷的四季,与万物没有多大干系。夏天远去的时候,风色会没了诡谲,人相也会清晰起来。想必,那才是荷性满室的时候。 作者简介 侯兰心,网名:橐泉钧天,四川人。从事驴拉磨盘的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