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 我悲怆地念着他

悼




请原谅我用全篇的“他”来代称它，只因——

——楔子

他就那么仰躺在那儿了。

两丸眼珠儿像浸在水里，表面泛一层机油样的物质，曝在阳光下，流动的斑斓陆离是诡谲的烟——

那两汪深不知底的小潭，好像处处是漩涡；那些烟，亦是处处袅娜。

兽医老头儿动动他，他无力地晃晃，也不发声。

“节哀吧，全身衰竭，早晚儿的事儿。”

坐上车，窗外的法桐向后倒去，牵的眼睛那么倦。合上眼想想吧，那老头儿怎么说的来着，早晚儿……

早晚儿的事儿，是吧？

昨夜，我踢着拖鞋走向他，他困乏地伏在地上，见我来，尾巴活跃似地动动，把一块小石子扫到我的脚边。我蹲下去，手合上他的脑袋，身子贴着他，很近。

能感受到他的鼻息，随着肚皮的起伏一喷一喷，吹跑了鼻前一堆小沙粒。我摸摸他的黑鼻子，湿湿的，暖暖的，他眯起了眼。

火车呼啸而过，天那边隐隐淌过来一些风声——那是群佚游的孩子，白杨忘情地扶着他们滑溜溜的脊背，遗失了自己的鸟儿。

他抖抖耳朵，把视线抛起来。

今晚老韩家的灯真亮，他的两丸黑眼睛里，各点一只这样亮的灯，他顽皮地把着他的灯，耀痛我的眼……

眼睛微凉，我慌乱地抬手抹去一片湿润，却越抹越不停地掉泪。最后索性放下手背，在一摇一晃的车上嚎啕大哭起来。

眼皮被泪糊得睁不开，只觉得混沌里，他向我跑来，像一匹肥嘟嘟的马儿，四蹄飞溅着泥块儿，狗熊样的身子朝前一扑一仆，肥耷耷的耳朵随跳跃一掀一合；舌头吊在嘴巴外面，起劲儿地“嗨嗨”；那个湿湿的黑鼻子，也像兔子的一样不歇息地翕动，眼睛贼亮贼亮……

真滑稽啊。

我却笑不出来。

若那天我能走出空调屋去看一看烈日下的他，若那天夜里我能把他安置在避雨的小棚下，也许他就不会中暑，也不会被急来的雨激得抽风，更不会无辜地丢掉一条性命。

他的死，没有墓志铭，没有四四方方的碑，甚至没有一个小小的墓坑。最后，我还是拄着铁锨站在院子里委屈地哭了——妈妈不许我把他埋葬。

“夏天尸体在地下会反出味儿来的……”

于是，他就那样无辜地躺在了那个垃圾箱旁。天热，也不能把舌头搭出来喘一喘了。

下午再去时，他已经不在了，妈妈一副释然的样子：“不是在狗肉馆，就是进骨头店了。”

我悲怆地念着他——

念着你——

我的毛毛。

毛毛，你看看我给你起了个多土的名儿。家里三只猫都给起了雅号：高雅、高洁、高贵。那些千金，那些傲慢的、不懂得热诚地摇尾巴的，不会那样拼劲朝它们的主人跑来的——那些猫儿，竟都如此幸运地随了我的姓儿——

那毛毛你呢？

“小毛子，主子给你赐个名儿，就叫高昂吧！”

你也许不会扑扑袖子“喳”一声，但你一定会摇着尾巴，一鼓一鼓呼着气，高昂着脑袋，眼睛贼亮贼亮地盯着你的主子——

即刻生效。

高宇一直知道的。

高昂一直是这样。

请原谅我用全篇的“他”来代称它，只因——

仅以此文献给我最忠实的朋友——高昂。

辛卯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