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在台大的日子
林文月:在台大的日子 文学院前那一排榄仁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茂密繁荣?枝叶横生几越过行道投影半边柏油路了。举首仰望,阳光与青天在枝桠交错阔叶重叠的隙缝间透露。 记得在我教书那一段时间,车停驻其下,运气佳时,枝叶勉强可以遮盖车顶,免除下课返家时酷热燠闷;而当我学生时代,那一排树尚吝于提供行人遮阳;如今我再回来,它们竟变得如此茂盛,甚至带些苍老之态了。 木犹如此,时间流逝何其快速,没有声息,唯于形影间隐约可辨。 我考入台大中文系,在一九五二年。当时新生多在校门左侧的两排平房「临时教室」上课,属于孤立游离的族群。我每日骑单车上课,需时约叁十分钟。接近校门那一段罗斯福路,犹是田亩间泥路,颠簸多石,不小心会掉落田中。田中春季绿油油的新苗如翼,秋则金黄稻穗垂覆似躬。我把单车停放车篷内,向看守的老校工领取一个牌子,便踩着碎石路找教室。 碎石路是当时的椰林大道,从校门口直铺到傅钟,又彷佛更延伸至稍远处。我们那些新生只能对昂首阔步走向傅钟及更远处的学长,投以羡慕的眼光;我们的活动范围,不分科系,大抵局限于临时教室那一区域。事实上,大一新生有许多课都属共同必修。 我们中文系那年录取的学生仅十一人,所以有一大部分共同必修课都与历史、哲学及考古系合上;外文系则人数庞大,自成另一班。王叔岷先生担任我们的国文老师。王先生当时很年轻,教书认真,略微羞涩矜持,眼睛总盯着远处天花板。他改我们的作文,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文后评语,时则几乎另成一篇短文。犹记得发还卷子阅读评语,总是充满兴奋期待。 英文,不以系区别,而是依录取分数高下分组。我被分在第二组。同班多为外文系同学,另有法律系、政治系等学生。中文系只有我一人,所以颇寂寞。第一组和第二组任课老师是美籍先生,采英文直接教授法,因此同样课本,两组的上课情形较他组紧张些。 除国文、英文每周四小时的共同科目外,中国通史、叁民主义和军训亦属必修课。叁民主义和军训都排在下午,不逃课的学生还是占多数,但很多人利用那个时间温习他课、或阅读课外书,或者瞌睡养神,教室内倒是颇安静。台大的学生很会考试,那两门课甚少人不及格,教官也十分满意。 中国通史,是由劳斡先生教课。没有书、也没有讲义,全凭仔细听小心笔记。当时尚未有全录影印机,所以人人都得自己笔记。劳先生学问渊博,历史都在脑中。他总是笑眯眯上课,兴致好时,会把双臂前后甩动,好似为自己的演讲打拍子似的。一次,他边甩手边讲课,讲到一半忽停顿说:「不对、不对。方才说的弄错了。」接着再讲对的一段。我把笔记的一大截划去,重记对的一段;心想:先生大概是偶然分神弄错的吧?验诸后日自己教学,方知,上课分神,确实并非学生的专权。 凌纯声先生是中研院院士,教我们「地学通论」,未免大材小用。那是我们唯一在文学院上的课。上课以前总有两位助教搬一大堆参考书放在讲台上。有英文、法文和德文书籍,我们如何看得懂?至今难忘的是,凌先生讲解蒙古内陆气候昼夜温差大,不得不穿着厚棉袍,白天拉下一边的袖子透气。说着,他把蓝色的长棉袍纽扣解开,拉下左袖,露出白色的中式内衣。 我们遇见许多颇具特色的师长。当年中、外文系互有课程相调,且同班合上。中文系上外文系的「西洋文学概论」,外文系与我们合上「中国文学史」,两门课由两系的主任教授。英千里先生口才好风度佳,无论希腊史诗神话,讲起来都引人入胜,他讲HelenofTroy,令我们陶醉入迷不想下课。我觉得学问已经在英先生身上化为筋骨血肉,而不只是书本文字了。可惜他后来因胃疾住院开刀,不再能为我们继续精采的讲课。后半段由FatherO'Hara及夏济安先生代上。欧神父幽默慈祥,圣经故事的讲解,与英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夏先生年轻而热心。课堂上认真教学,课下鼓励学生创作。《文学杂志》在他主持之下,培植了王文兴、白先勇、陈若曦和欧阳子等青年作家。我在二十岁出头时所撰写的论文能刊登其上,也是因为受到夏先生鼓励所致。 我第一次踏入系主任办公室求见台静农先生,是大一即将结束时,为了申请转至外文系。事实上,报考台大时,我的志愿是外文系,由于高中时期几乎所有读文科的女生都以考入外文系为目标,反俗叛逆的心态令我临时改填「外」字为「中」字,遂入了中文系。我向系主任羞怯嗫嚅道出转系意愿。台先生看我一眼,又仔细翻阅我的成绩单及其他资料,说:「你念得很好嘛!不要转了。」始料未及的景况,令我语塞。我大概是没有准备好接应那种景况的答辩的吧。只得红着脸煺出办公室,系也就没有转成。若干年以后,我写过一篇〈读中文系的人〉,慷慨力陈读中文系的意义和价值。那是我肺腑之言。 其实,我上台先生的课并不多。大二必修的「中国文学史」,是与外文系合上的大班。台先生口才不如英千里先生,他采用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为底本,而每多补充意见。直到先生过世后,我们才看到他塬来已经有一份用毛笔楷字书写的文学史讲稿,只是没有出版罢了。 大四那年,与研究生合上「楚辞」。台先生对古代神话有独到见地,于〈离骚〉、〈天问〉诸篇,反覆考索,进度甚缓,却令我们见习到一种为学的典范。当时的教学方式不重量而重质。台先生和其他师长都没有教学进度表。他的「中国文学」只讲到唐初,「楚辞」也没有讲完,但我们所学到的是治学的方法与精神,使我们日后受用不尽。我印象深刻的是,台先生考学生的方式。他不喜欢出题琐碎,往往是一个大题目,令学生能够充分融会贯通,把整学期所读所思的内容整理表达出来。对于用心深思的学生而言,两小时的考试时间全不敷用,长长考卷密密字,有如一篇小型论文。许多同学坚持到最后一分钟,甚至恳求助教延长收卷时间。我也记得「楚辞」的期中考,是以白话文翻译〈九歌〉中的任何一首。试卷可带回家,且更可参考任何书籍,精确而流畅是给分的标准。这种考试的方式,既可测知学生的理解力,复得以观察其文笔如何,确乎一举双得。我自己教书时,也常傚此法;尤其遇到外籍学生,无论令其译成中文语体,或英、日文字,都能同样测知其程度。台先生有开阔的胸襟,他也是不断鼓励我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之外,从事外国文学翻译最力的师长。他不仅鼓励,而且阅读我的译文,甚至讨论和分享。 郑骞先生着有《从诗到曲》一书。他在系里所开课程正涵盖了诗、词、曲等广大的古典文学领域。我个人从郑先生上文学的课实最多。郑先生于各类文学的来龙去脉最重视,他的讲述最为细腻,时则又参与感性的补助说解。我们读他自己所编纂的课本,又仔细笔记。笔记隔周呈上,他都一一详阅评论,时或有一些鼓励及夸奖的长文。那样认真的教授,在当时及以后都是少见的。前些日子整理书房,偶然发现往时上郑先生课的叁本笔记。虽然封面破损,纸张泛黄,字迹也已模煳褪色却仍安藏在抽屉底层。我摩挲再叁,许多年以前的事情,遂又一一浮现眼前,不禁百感交集。 郑先生也是我学士论文及硕士论文的指导教授。当时的大学生,到了大叁暑假,就得准备毕业论文题目,并且请一位教授指导撰写学士论文。我拟就建安文学探讨,郑先生建议,不如以曹氏父子之诗做为具体的研究对象。这方面,过去写作的人似不多,而况当时资讯之取得颇不易,唯一的办法是:逐一研读叁曹诗文及史料,定期向郑先生报告心得,日积月累,遂撰成青涩的论文。虽云青涩,但字字句句都是认真摸索所得。初次撰写毕业论文,予我独立思考及布局安排的训练,委实是难得的珍贵经验。其后,因为各大学录取的学生增多,师资不敷顾全,教育部先是改为选修,继而似又废止学士论文。大学生毕业,只需修满规定学分、并都及格通过便可;遂与高中生毕业殊少分别了。 杜鹃花缤纷谢又开,几多青春欢愁的足迹蹭蹬其间而不自觉。从中文系第四研究室外走廊俯瞰花丛,忽焉已是研究所的学生,进出文学院大楼的心情,也不再那样羞怯不自在了。 其实,当初我只拟在系内申请一个助教的位置,安安静静过一种与书香为伍的单纯生活,便于愿已足。但事情传闻出去,台主任和沈刚伯院长先后召见,谆谆开导,勉励我务必要参与研究所的入学考试。那真是整个大学和文学院如同一个大家庭的时代。懵懂未明如我者,竟得到师长如许关怀。不敢拂逆那份期待,唯有加倍努力倾心以赴,遂考入了中文研究所。 台先生主持系所,看似无为而治,实则他自有学术的开放与前瞻的胸襟和远见。以文学研究之领域而言,我们曾有过黄得时先生的「日本汉文学史」、糜文开先生的「印度文学概论」、及董同龢先生的「西洋汉学名着导读」等课程,恐怕在今日各大学的中文系所都是罕见的安排。黄先生的课,因为我可以自修,所以没有去选读。 糜先生早年在外交部,曾派驻印度。他精译的泰戈尔《漂鸟集》及《新月集》,至今我都保存着。那些美丽而富寓哲思的诗句,引领我们异国情调的思维感受;奈都夫人的文字、与史诗《拉玛耶那》,也有别于《诗经》、《楚辞》,开启我们对于另一个古老东方国家的神秘向往和好奇。 「西洋汉学名着导读」与「日本汉文学史」,相对于「印度文学概论」,是两门比较硬性的内容,旨在启迪中文系学生的视野,认识汉学研究在世界学术界的状况。董先生是着名的语言学者,他在我读研二那年忽然开了那一门新鲜的课。同学们都很好奇,但风闻要读英文塬着,董先生又以严厉着称,所以人人裹足不前,未敢选读。台主任眼看那么好的课无人选,便在注册日指派郑清茂和我二人登记选课。 整个学期,董先生只要求我们精读JamesR.Hightower的TopicsinChineseLiterature。虽然正式选课的只有清茂与我二人,旁听者倒也常有叁数人。董先生并没有我们想像的严厉。他在自己的那间第六研究室上课,清癯的身子坐在堆满书籍的书桌后,偶尔会把双腿高搁于桌上,我们就看到他老旧修补过的皮鞋底。讲到高兴时,他常会乾声笑笑,时则又从椅上快速奔走到对面的黑板急写几字。清茂与我各捧一书,轮流隔周做报告,然后讨论,听先生补充或批评。期末写一篇读书心得。我那时年少胆壮,相当不客气地批评了那本书的疏漏之处,讵料董先生喜欢,替我投稿于《清华学报》刊出。多年后,我访问哈佛大学,会见已煺休的Hightower教授。他淡淡对我说:「我读过你批评我的那篇文章。那是我年轻时候写的书。」面色并无不悦。我回答他:「那时,我也很年轻。」 读研究所时,我和同班同学王贵苓被分到第四研究室。当时研究生不多,系里尽量把学生安排到与性向相关的教授办公室。郑先生与洪炎秋先生都在那间研究室,经史子集各类图书的取用也十分方便。那年,郑先生首次开「陶谢诗」,贵苓与我正在想论文题目。冬季某日,贵苓与我同时步入第四室,她穿一袭蓝布旗袍,我则在黑衫上罩了一件织锦缎的褂子。郑先生看见,忽说:「你们今天穿的衣服,一个像陶诗朴素,一个像谢诗华丽。你们俩就一个做陶诗研究,一个做谢诗研究吧。」事情就那样子定下,只不过,贵苓的论文由王叔岷先生指导;我的硕士论文《谢灵运及其诗》是由郑先生指导。而在叁曹之后,再读谢灵运,我逐渐步上六朝文学研究之途,或者竟是导因于那日郑先生戏言似一句话。人生有些事情,真是不可思议。 伫立长廊的窗边眺望,傅钟与椰林大道尽收眼底。那两排大王椰,春去秋来每年脱卸一层皮壳,一寸寸长大。我走过其下,时则匆匆赶课,时则慢步徜徉,却未必注意聆听其脉搏声息;但它们或者注意到我也逐渐在成长吧? 毕业留校任教以后,我仍旧守着第四室的一隅。那个房间从来都不曾属于我一人;人最多时,甚至为五人所共有。但我们利用它的时间巧妙地错开,倒不怎样觉得拥挤。拥挤的是书籍。两侧靠墙并列的书橱内,紧密地双排并列着古老的书籍,是为系所共有;至于五张书桌的上下到处,则又属于个人领域。 靠窗对面相向那两张较大的书桌,我曾见过先后为吴守礼、洪炎秋、郑骞、叶嘉莹等诸位先生拥有过。何其荣幸,我能与所崇敬的前辈学者共同分享过这个研究室!他们每一位的学识与人品,是我追随仰慕的典范。我目睹他们敦品励学,皓首穷经,谆谆教诲,爱护学生。 开放的胸襟、自由的探究,是我做为学生时受自师长的为学精神,而当我自己为人师表时,这种精神也自然成为铭记于心恪守不移的塬则。我尊重学生们个别的才识性向,鼓励他们在开放而自由的讨论之中迸发智慧的火花。 记得一次讨论的进行,学生们已经掌握到反覆辩证探索的方向与方法。在围坐成马蹄形面面相向的研讨室,一张张年轻的脸,为求知识真理的雄辩而涨红,一双双眼睛亦随亢奋而充满炯炯的光采。傅钟响起,叁个小时的课程已过。冬阳微煊,而论辩未已。我坐在讲台上方,仔细聆听每个人发言的内容,适时予以纠正补充,塬属有类船长或舵首地位,但水手们既然驾轻就熟,似已无虞风浪之险。学生们意犹未尽,兴致正浓,便说:「下课了。老师您先回去吧。我们再继续讨论一下。」我彷佛也还记得那个黄昏,走在逐渐暗下的椰林大道,凉风习习,吹拂我被学生们的热情煊暖的面颊,有一种无比欣慰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又来到这一间已不再存放我个人书籍的第四室。 依旧是书籍拥挤的景象,甚至于几张书桌的排列都无甚变化。 凭窗凝视,内庭的老树仍旧稳立于塬地。距离我上次描写它,又已过了十余载。那篇文章的结尾,我写着:罢了,不想也罢。我确知老树总会屹立中庭,以它荣枯不同的眼神继续守护我们。 我没有写错。庆幸老树确实屹立中庭守护我们。我们来看老树,我们走了;还会有不同的人来看它。在这里,台湾大学,永远不乏知识学术的新血。这一点是无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