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荒内蒙
父亲1923年5月出生在山西平鲁县(现平鲁区)白辛庄。周边几个村都是以杜姓人为主,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在当时的父系家族中,女孩是不排在家族中,因此,父亲排行老三,家里人称他叫杜三。长大一点,取名为杜安明,但人们甚少叫其名,一般称杜三。父亲三岁时,又有了一个弟弟,排行为老四,家里人自然顺延着称其为杜四,后来取名为杜浩明。 白辛庄四周环山,村子前面为一条自西向东的深沟,夏天沟中时断时续地流着水,每当下雨后,轰鸣的洪水自西而来,向东而去汇入桑干河,南边的山坡东西两侧较高,中间较低,好像沿高峰中线折叠形成,如一个倒立的V型,雨水将山坡正中冲出了一条水沟,与村前的沟壑汇集在一起,将山坡分为两部分。村子建在北边山坡的平缓处,以南山的水沟为分界线,东侧为东村,西侧为西村,全村大约有百十来户人家。 村子的田地集中在村子南边的山坡上和沟壑里被洪水冲积形成的小块平整的土地,爷爷家的田地主要在南坡的东侧,由于水土流失严重,越靠近山顶处,土地越贫瘠。为了防止流水的冲刷,在坡地中用石头垒出许多的地堰,根据山坡的走势形成了大小不同层次分明的梯田,曲曲折折地将整个南坡梳理的鳞次栉比。在地堰上、山沟内和山顶处,生长有许多低矮的野杏村、酸刺之类的乔木。春天白云绕山走,秋天彩珠挂枝头,风光尽显险崖陡峭处。 平鲁县处在黄土高原的东麓,自然条件比较恶劣,沟壑纵横,水土流失,民生艰辛。随着四爹的出生,家中填丁加口,日子更加艰难。中原大战后,时局艰难,捐税日益增多,卖儿卖女者有之。“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天灾和人祸让许多山西老乡只得背井离乡外出谋生,爷爷带着大爹和大妈于1931年春天离开了自己家乡,来到热河省陶林县元山子村(内蒙古察右中旗土城子乡元山子村)。留下了奶奶和父亲他们艰难维持着生活,那时父亲才八岁。 爷爷他们去了内蒙后,二爹帮着奶奶种植着南坡的几亩薄地,父亲每天跟随奶奶他们在地堰边,山坡上放着家中那赖以生计的老黑牛,偶尔也帮助奶奶干点农活。 爷爷和大爹他们去内蒙时,家里的积蓄和粮食大都做了他们远去的盘缠,虽然父亲的二姑(爷爷的二妹)经常接济,但她家也不富裕,离爷爷家又很远,奶奶家的日子还是过得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早晨清汤透亮,中午野菜充粮,晚上开水成汤。在这将近一年的日子里,奶奶的小脚不知踏过了多少人家的门槛,以举借糊口之粮,陪尽了笑脸,真是:“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痴儿未知母子礼,叫怒索饭啼东门。” 爷爷家在白辛庄村的东村,爷爷的三爹(三叔)住在西村,爷爷的三爹是全村日子过的最好的一家,他家有三个儿子,其中二儿子和父亲同岁,父亲叫他二叔,他叫杜海堂,虽然人有点傻,但对父亲很好,是父亲的玩伴和好朋友,在那段困难的日子里,他总是愉愉地接济着父亲。相比着父亲的二叔,父亲的三爷爷对父亲他们就差了许多。 北方农村养猪所用的饲料一般都是土豆和花子混合而成,而花子就是农作物秸叶和种子外壳经过碾打后形成的细碎纤维。 有一天早晨,父亲去西村找他二叔,看到三爷爷家的猪食盆中放着还没有与花子捣碎搅拌的熟土豆,父亲还是个孩子,忍不住拿了一块土豆吃起来,当时被他三爷爷看到了,三爷爷很不高兴地把父亲训了一顿,意思就是在别人家不要随便拿人家的东西,吃别人的东西要经过同意,至于教养什么的,三爷爷也是说了许多,多少也让父亲受到点刺激,后来父亲还多次提到这件事。解放后,父亲三爷爷的三个儿子都跑到了内蒙,父亲还是多方照顾,父亲是心中有阳光的人,他看到的全部是阳光。 自尊从来就是富人的奢侈品,生存才是人性的本能。 奶奶在家里守护着她的孩子们,这个家庭就像暴风中的一颗小树,随时都有被吹折的危险。好在爷爷在内蒙站住了脚,冬天时候,爷爷捎话说他们所在的地方,土地辽阔,地势平坦,地广人少,非常适合种田,让奶奶带着全家快快过来,于是奶奶带着二爹,父亲和四爹一家人,离开了生她养她的故乡, 从此奶奶再也没有回过山西,离别成为永别。 内蒙的冬天,白雪皑皑,雪中探出脑袋的狐茅和针茅,被风吹得发出呜呜的声响,大漠的北风绞动着雪花在空旷的原野上,形成了滚动的“白毛风”,如巨象奔腾,太阳闪耀着橙白色的光芒,照射在飞舞的雪花,折射出赤橙黄绿的彩芒,如冷色的彩虹项圈,挂在了太阳的头上,北风卷着雪粒,嗖嗖地穿透了坐车人单薄的衣裳,牛车压着积雪,发出吱吱的声响,不紧不慢地行走在狐茅稀疏的旷野上,背着风的坐车人,在车倌的呦喝中,不断安慰着被冻的瑟瑟发抖哭泣着的孩子。坐车人就是奶奶和父亲他们一家人,内蒙的天气以她那独特的方式迎接了远来的客人。 奶奶和父亲他们终于在太阳落山前与爷爷和大爹他们一家人团聚了,看着孤孤零零还算整齐的三间窑,奶奶落下了眼泪,全家人动手将奶奶带的东西从车上搬了下来,看着四爹冻的发白的小手,爷爷将四爹抱在怀中,让大爹到院外铲了一些雪放在炕沿边,爷爷用铲子中的雪搓擦着四爹的小手,一会功夫,四爹的手变得通红发肿,四爹疼的哭了起来,听说獾子油对冻伤有疗效,爷爷到别人家找了点獾子油,涂在了四爹那红肿的手上,过了几天就消肿了。这一年的冬天,一家人终于在元山子村安顿了下来。 一年来,历经磨难的一家人,终于见面了,以往的种种痛苦,在团聚的喜悦中,如落叶在秋风中凋零。在寒风中独立的三孔窑洞中,不时传来欢声和笑语,天气好似被这欢乐感动了,白天刺骨的“白毛风”静了下来,天空露出了它应有的幽静,深蓝色的夜空中,眨着眼的小星星显得那样的生机盎然。 东窑的土炕上,爷爷坐在东侧靠近灶台的炕头上,四爹坐在爷爷的怀中,爷爷低着头,在四爹那通红发肿的右侧小手上涂沫着点发黄的獾子油,据说獾子油可缓解冻伤的痛苦。大爹坐在炕沿边,拿着用羊腿骨做成的水烟袋,呼呼地吸着烟,烟袋中的燃烟随着大爹的吸吮闪着红光,父亲半坐半躺地靠在炕的西墙上,向爷爷他们诉说着山西老家这一年中的变化,二爹在闪着豆粒大小的橙黄色的素油灯光下,用几根枳机编织着看似像盘子的东西,昏暗的光线照在他那有点苍白的脸上,显得那样认真和专注。奶奶坐在地下的小木凳上,左手拉着风匣,时不时地用右手的火铲将干燥的牛粪送入灶内,亮黄色的火焰围在了锅底上,锅中的水发生咝咝的响声,奶奶偶尔打断父亲的话,插上一句。大妈站在靠近父亲的另一侧的炕沿边,低着头认真的做着莜面,两手搓动,三根又细又圆的鱼鱼在大妈手中跳动着延伸到了笼中,炕上放着的两个五烧蒸笼里,有着全家只能爷爷吃的莜面窝窝(费时,做得少),还有莜面鱼鱼,另一个笼中放着已经切好的土豆片,还有半笼做好的莜面饸饹,离开娘家已有一年,大妈不停地问着二爹,二爹一边编着盘子,一边回答着大妈的问话,大妈不时地笑一下,右侧吸烟的大爹关注地看着大妈。 油灯的光,将家中的人照映在麻纸的窗户上,影影绰绰。远处传来孤狼的嚎叫声,引起了村中零星的狗叫,偶尔传来孩子的哭闹和父母的安慰声,这是一个让人安静的夜晚。 元山子村有三十多户人家,张海招一家是全村最有钱的。张海招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已经成家,村民们一般都称大儿子一家为大柜,二儿子一家为二柜,他的三儿子叫张贵林,在家里读书。张海招一家是从清水河迁移到元山子村的最早一户村民,元山子村的好多土地都是他家的。 爷爷和大爹大妈他们春天来到内蒙后,租种了大柜家的土地,这一年还算风调雨顺,除了还租外,家里收成还是不错。爷爷和大爹还在离村子较远的七股坝开出了几十亩地,也算有了自己的土地,于是在秋收结束后,捎话让奶奶带着一家人来内蒙团聚。 爷爷奶奶在山西时,田里一般种植的作物以糜黍和谷子为主,小量种植莜麦和小麦,家里饭食主要以小米、黄米和莜面为主,只有节日里才有可能吃到白面。内蒙风大天冷,小麦和莜麦适宜当地的气候,而糜黍和谷子之类的作物很容易受气候影响造成减产或绝收,不易大规模种植。 父亲他们来到内蒙的第二天,大妈开始教奶奶做馒头,吃完早饭后,大妈将酵子面放在一个瓷盆中,加入温水后用手将酵子在水中挤碎成糊状,将面粉用碗挖到盆中,用手和成面团,然后将瓷盆口用枳机编盖好,放在炕头上发酵。 中午准备蒸馒头烩粉条,大妈将切好的土豆在锅中用油炝了一下,加入水后在灶台中加了一把柴火后,将灶台口用灶盖堵了起来,从小瓷罐里用筷子夹出一块深棕色的碱块,放在一个碗内,从锅中舀了点热水倒入碗内,用筷子不断搅动,一会功夫,碗中的水变成棕色。大妈把碗放置在一边,将已经发的膨胀的面团从炕头拉到炕沿边,将碗中已经澄清的碱水慢慢地倒入盆中的面团上,防止碗底沉淀的泥土随水倒入面中,然后在盆中揉起面来,直到盆中的面团没有黄色为止。大妈将揉好的面放在已经洒上面粉的案板上,将面团揉成椭圆的长条,用菜刀将面条切成一段段的圆柱,将切开的圆柱一端沾点面粉摆放在木笼里,把木笼放在烩土豆的锅上,盖好锅盖后开始烧火蒸馒头。 大妈把冒着热气,已经蒸好馒头的木笼放在炕上的案板上,父亲和四爹马上围在了笼边,大妈将笼盖打开,白生生胖虎虎的白面馒头散发着诱人的麦香,父亲与四爹没有见过馒头,两人把头伸到笼的上方,不停地吸着气,发出丝丝的声响。 大妈用手将馒头从木笼里拨了起来,拿起一个馒头,用手分为两瓣,分别交到父亲和四爹手中,父亲拿起手中的半个馒头,几口吞了下去,四爹拿着馒头,左右手不停地倒换着,用嘴巴幞幞地在双手上吹着气。 大妈把已经醒好的粉条放在锅内,煮了起来,过了一会,用筷子夹了一下锅内的土豆,感觉到土豆已经煮面,停下了烧火…… 父亲右手端着盛有土豆烩粉条的碗,左手用筷子夹着一个被咬成半月的馒头,两腮圆鼓鼓地不停滚动,双眼盯着木笼里不多的馒头。四爹把碗放在叉开的两腿间,碗中的菜上还放有一个馒头,手中拿着大妈给的已经吃得不多的馒头,急呼呼地看着奶奶,两眼水旺旺的快要流了下来,奶奶不断安慰着:“还多着呢,还多着呢”。 奶奶和父亲他们从口里到口外已经两个多月,每天能够吃到白面和莜面,全家人都感觉到很满足,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年关已到。 家中有粮,心中不慌,今年的大年,爷爷全家过的更加从容,没有要债的堵门,没有往年的那种饥景,爷爷还从货郎手中买了块水烟砖,全家人虽然没有换新的衣裳,但洗得还是干干净净,年夜的饭场上,摆放着一小盆煮熟的羊骨头,五烧的大锅中,随水翻腾的亮晶晶的白面饺子,散发出浓浓的羊肉味,爷爷少见的脸上挂着一丝丝的笑容。 春天的脚步轻盈而坚定,初来内蒙的冷冽被返回的候鸟赶回了西伯利亚,在布谷鸟的鸣叫中,田地开始解冻,三孔窑洞南边的沼泽滩透亮的坚冰变得波光粼粼,野鸭子肆无忌惮地张开翅膀拍打着水,在水面上留下一串串鸭的脚印,两两成对的白天鹅飘荡在水面上,时而用它们长长黄喙互相梳理着羽毛,优雅惬静,时而曲颈高歌,壮志凌云。这是一个播种的季节。 当公鸡的鸣叫声冲散了淡淡的晨霭,惊醒了整个村庄,伴着炊烟的升起,爷爷一家也早早地起来了,大爹大妈要回到盐房子开荒,一早起来就赶着牛车,带着生活用品上路了,奶奶在家里人吃过饭后就开始了整理家务琐事,爷爷和二爹开始修理耧、犁、耙、耨等,只有父亲和四爹轻闲,爷爷就让父亲去检拾牛粪。 当时的元山子村及周边,人少地广,野外还有许多野生动物如:狼、狐狸、黄羊、野鸡等,小孩不能离村太远,防止野狼偷袭。小时候,父亲给我们说,在以前,姑父在门前不远处耕田,在田地不远处就有几条狼在转,当时姑父并不在意,可等到晌午回家后,才发现院子里拴的毛驴已经让狼给吃了。可想当时狼害有多么严重。 父亲要去拾牛粪,奶奶千叮咛万嘱咐,不要离村太远。 父亲离开家,挎着筐子来到了村子西边的“西圪蛋”,当时这里已经是村外了,父亲在这里检拾着牛粪,西圪蛋荒草丛丛,枯黄的头痛花(狼毒花)、风一吹过沙沙发声的狼针(针茅),还有随风飘舞的枳机,冬春季节,枯草随风飘散,落入背风的枳机丛中,踩上去软软的,正是牛羊觅食的好地方。这里食物丰富,牛粪也多,不长时间,父亲检拾的干牛粪装满了筐。正当父亲要回家的时候,突然看到在西圪蛋的凹地处(我上学时学校的位置),有几只鹰飞落飞起,好奇的父亲就走了过去,发现有一个已经死了的大鸟,每个鸟翅有二尺多长,漂亮的黑花色相间的羽毛,死鸟大约有十斤左右,父亲高兴地将大鸟装在筐中,艰难地带回了家中,爷爷看到父亲带回的大鸟,高兴地说:天鹅地蹼出土的黄鼠,这是美味啊。原来这就是地蹼(大雁),父亲、奶奶和四爹第一次吃到了大雁肉。 从这开始,父亲每天都去西圪蛋拾粪,但再也没有检到大雁,父亲每天高兴而去,失望而归,拾着的是牛粪,心里盼望着能够再次捡拾到点什么,可是运气好像远离了父亲。一家人至此在内蒙将家安了下来,时刻开拓着心中的憧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