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流水一孤僧
在杭州,我容易想起一个人,他就是自称“行云流水一孤僧”的苏曼殊。有些人,在字里行间隔世相逢,却是入眼便入了心,再也不能相忘。 小时候,走在雨中,想起的总是“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心里把僧人志南骂个臭死,心说您真是没被冻惨过。如今走在西湖细雨中,想起的却总是苏曼殊的“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想他一袭僧衣,飘零四海,形如断鸿,柳亚子说他最穷苦潦倒的时候只能拥衾抗饿。然而,任这俗世待他再凉薄,都未损其潇洒行止,赤子心肠,这样的性情中人是我深深景仰顾念的。 苏曼殊对杭州也是特别有感情的,他在杭州时,住在当时的白云禅院,有《往西湖白云禅院》七绝一首:“白云深处拥雷峰,几树寒梅带雪红。斋罢垂垂浑入定,庵前潭影落疏钟。” 这么丑的雷峰新塔,还没有白娘子(还我童年!),所谓的雷峰夕照也不好看。可是因为苏曼殊,就有了不同的情味。 是因为他这首诗,我才经年住在汪庄。 苏曼殊身世畸零,自幼被家族所弃,成长过程中饱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1903年他在广东惠州出家为僧。官方说法是耐不住青灯黄卷的寂寞(我猜想主要是嘴馋,汉传寺庙生活太清苦,没有他爱吃的烟卷、朱古力糖、牛肉等等高端零食……这对一个吃货来讲简直不能忍。)他乘师父下山之机,偷了已故师兄的度牒和师父的两角银元,下山云游去了。 虽然出家为僧,苏曼殊骨子里,至死都是传统寒士狂生的秉性和做派,得意时纵酒狂歌,失意时萎靡颓废。我总记得他那句:“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成冰。”虽然名士做派,细思却叫人肝肠寸断。 一袭袈裟,只不过是他随身的行囊,是他给自己安的身份,借以存身,割裂前尘。 这样也好。空门中少了一个有口无心的和尚,天地间多了一位锦心绣口的诗僧。 苏曼殊是这样妙的人,浪迹红尘,耽于青楼,频繁出入花街柳巷,看似比普通人还放荡不羁,却也能自守比丘戒。他诗中绮丽如斯,我却从不怀疑他戒体清净。 一度,苏曼殊对一位艺妓动了真情,与她也有一夕共枕之缘,却一宿相安无事。他诗集中许多令人心碎的句子:“我已袈裟全湿透,那堪重听割鸡筝。”“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九年面壁成空相,持锡归来悔晤卿。”“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隐隐写得都是这段情事。 红尘倥偬,往往相伴一程之后,我们只能挥手目送爱人离开,然后,*人于忆,藏泪于心。 万般过眼成空,有你经过便不同。 佛经中有个故事,是关于阿难尊者的。他爱上一个女子,佛陀问他,你有多爱她?尊者回答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这少女从桥上走过。” 受戒是必须要守的,不守就是犯戒,而还俗退戒是被允许的,只要根本戒不失,再受亦可。所以尊者曾七次还俗,最终还是证得正等正觉。 如果不曾沉迷,谈何解脱?不曾深情,谈何慈悲?心若无情,了悟大道又有何用? 后来,苏曼殊因不遵医嘱,病中偷食糖炒栗子(肯定还有别的),贪嘴而死,也算是吃货中的先烈。他嗜好吃糖,以及各种零食(尤其是甜食),自称“糖僧”。爱吃甜食不要紧,最多满嘴蛀牙,要命是他饮食不加节制,患了严重肠胃病也照吃不误,最后竟死于此。 翻看前人札记,苏曼殊贪吃的名声,实在不弱于他的才名。刚到上海时,他就吃去当时市价100元的糖果,现在看来也是奢侈……他平时爱吃的糖果点心也都是不便宜的那种,有一种名叫“摩尔登”的外国糖,他一次买两三瓶回去,很快就一扫而空——他的穷,显然有一半是吃穷的。若他活得再久一点,际遇再好一点,写本论吃的专著,当不输于唐鲁孙。 他死后,经南社社友柳亚子等人的努力,葬他于西湖孤山北麓西泠桥畔,与苏小小相伴为邻。当时的上海《新闻报》副刊登了一首《谒诗僧曼殊上人墓》:“诗囊酒袋走天涯,文字姻缘处处家。寻得名山寄遗蜕,半依名士半名花。”倒是对他一生恰如其分的归纳。 青山溪涧云朵像永不迟暮的美人,陪伴着才子孤僧。闭目思之,埋骨杭州是最适合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