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桃树
我站在院子里,绕着房子转了又转。发现房子后面的几株柚子树长得很高大,结满了硕大的柚子,把枝干沉沉地压下来。父亲用十来根木棍搭起架子,支撑着快要垂地的枝条。 我记得房屋后面是没有柚子树的。父亲说栽了十多年了,是这新房子建成以后栽的。想这十多年来,我在家没有呆几天,自然没怎么注意这株树,除了对柚子树生分,就连围墙上的爬山虎,门前的几棵桂花树,我都觉得生分。 这种生分让人惆怅,就像从远方归来的父亲,看到孩子生涩的眼神。我知道。生分,是因为记忆的缺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与它们没有交集。 所有的情感都源自记忆,回忆的空白只能带来情感的苍白。 我在柚子树下徘徊,皮鞋沾了一些土,还沾了一些鸡粪。母亲在门口喊我,说不要往里面走了,鸡粪太多,会把身上搞脏的。我觉得真是生分了,母亲已把我当成客人,记得以前小时在菜地里打滚,也没见母亲怎么说我。 看到柚子树,忽然想起两棵消失多年的桃树。两棵桃树,一棵在院内,一棵在院外,隔着一堵土墙,院内其实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是母亲喂养鸡鸭的地方,鸡鸭横行,没有绿植,是光秃秃的泥地。院外是菜地,草木疯长。 天井内的那棵是我栽的。那是八九岁贪玩的年纪,在野地里扯了一根桃树苗回来,随便在后院浅浅地挖了一个坑,就栽上了。树苗虽小,却远高鸡鸭一头,鸡鸭也奈何不得它。我盼望着桃树快点长起来,每天给它浇水施肥,当然这种热情持续不了几天,就没耐心了。桃树苗孤零零地立在天井里,就像在野地里一样。 等我再注意它的时候,它已经虬枝四展、树叶扶疏了,像一个荷尔蒙四溢的壮汉,伸开臂膀,遮天蔽日,罩出一片清凉世界。鸡鸭在下啄食,把泥地啄得松软黏糊,果子结满了大枝小枝,玲珑可爱。可惜果子是酸的,下不去嘴,也没人愿意去摘它,非要等到立秋之后,果实泛红,酸甜的味道才会出来。其时别的桃树早已空空如也,这酸甜的桃子也便珍贵起来。每到这时,有人会爬到树上,溜到枝头,采摘最通红的果,或者站树下,拿起竹竿使劲一拍,果子滚落泥地,沾一身泥水。更高远处的果子无人摘,在秋风中软趴趴簌簌下落,掉在鸡鸭的嘴边。 菜地里的那棵桃树,年岁要老些,枝干却瘦小得多,树叶也疏朗得多,但果子却是甜的。那时的菜园,是孩子们的零食铺。嘴馋了,会溜到树上摘桃子,间或在黄瓜藤下摘根嫩嫩的黄瓜,或摘个西红柿。当然桃子是首选,往往果子才长成,还没来得及露出红扑扑的脸,就被人三下两下采摘完了。一个夏日的傍晚,我还在菜地里贪玩,经过桃树下,自然又想摘个桃子的,只可惜稀稀拉拉的桃子,大多被虫蛀,被鸟啄了。忽然,发现树叶缝里竟然隐藏着一个熟得炸裂的大红桃,我像发现了一个宝藏,把它摘下来捧在手里,恨不得跑到家里向姐姐们炫耀。可是刚一抬脚,看到鲜红欲滴的桃肉,我的口水便流出来了,一想到这个桃子等下不够几人分的,我来不及洗就把它吃下去了。 我品咂着嘴角的余味,兴冲冲地跑到姐姐们面前,炫耀我刚才吃到的这个桃子。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在她们的眼神中看到一道划过的冷光,像数落的鞭影。 我无趣地一个人回到菜地,此时嘴角的余甘已化为苦涩。 这给了我一个深刻的教训:炫耀只会迎来敌意,分享才会收获善意。 但这两棵树都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天井内的那棵树是夭折的。那年春天,雨多得出奇,并且接连的暴雨,像天塌了一样。晚上睡在床上,听暴雨打在瓦片上,觉得瓦片被震得发抖,提心吊胆地睡去,第二天起床,就听见说后院的桃树倒了。我看到树是齐根部折断的,树皮翻起,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父亲说是桃树的枝丫太多,果子太多,加上雨势大,太沉了,承受不起,就倒了。 我有些伤心,觉得这棵树的死与我有莫大关系。如果当时认真地栽种,或许它的根会扎牢一点,如果把它浓密的枝条稍稍修剪,它也不至于不堪重负。自那棵树倒掉,天井里重又是光秃秃一片。我不知道那些鸡鸭是否也曾怀念这棵树,但它们的生命太短促了,根本来不及怀念。 菜地里的那棵树,是突然枯死的。其实此前已有征兆,数不清的白蚁已经掏空了它的枝和干,纵使喷洒农药、涂抹石灰,也未见其功。当秋风吹落残叶,春风不能唤醒绿枝之后,父亲就把桃树砍了,像先倒掉的那棵桃树一样,成为了塞进灶膛的木柴。 我原本以为一棵树的生命是漫长的,却没有料到这两棵桃树的生命这么短暂,眼见其生、眼见其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桃树该有的命运,或许原本就如此,它跟一株草、一根菜本无不同,长起来,然后死去,或死于火,或死于刀割,或死于动物的口。 然而众多草木的生死,我浑然无觉,独记得这两棵桃树,我知道是那些与桃树有关的记忆在发酵了。 可是现在连那院子和菜地都只剩记忆,十多年前建房子,选址就在老房子后面的菜地和天井。 我徘徊在这片院子里,一种陌生的感觉悄悄袭来。我知道,有些空白,是填不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