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
参加三星堆戏剧节。戏剧节分几个板块,主其事者升帐,分兵派将。我领得一支令箭:在“文学单元”上讲课。 国庆节假日里,依吩咐,赶往德阳这边来。出成都双流机场,司机先把我们拉到一个地方吃午饭。再上车的时候,发现多了不少人。他们是干什么的呢?没好意思问。有一个老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挺显眼。他又高又瘦,头发有点蓬乱,看上去有一把岁数了。我不知道他是谁。出于礼貌,从通道中过身的时候,我朝此人点头,他的嘴角也浮起一丝和蔼的笑。 第二天晚上,戏剧节开幕,搞了一个仪式。登台的几位嘉宾,正是车上见过的。那个老外,穿戴好像还是昨天那身,花格衬衣、牛仔裤。他不会讲中文,得靠主持人翻译。说了些什么,我没记住,反正不离戏剧就是了。我才知道,这个老外是美国导演约瑟夫·格雷夫斯,在威尔士国家剧院、英国皇家剧院、海马克剧院(西区)和百老汇工作过,来中国也有十多年,职衔是北京大学外国戏剧与电影研究所艺术总监。这次戏剧节,他带来的是英语独角戏《一个人的莎士比亚》 ,由他自编、自导、自演。约瑟夫·格雷夫斯以特定的方式打开莎士比亚的世界,接近那颗丰富而高贵的戏剧灵魂。 他的舞台在剧场,我的舞台在讲堂。 仪式一完,“剧场单元”就启幕了。中外嘉宾从台面下来,一起看戏。演的是多媒体舞台剧《随黄公望游富春山》 。只听名字,我推想应该是一派山水,满台风雅,而且和我准备的课目《山水行旅与文学想象》 ,在格调上倒有一些暗合。黄公望的水墨、浅绛画迹,添给千丈林泉、万里烟霞多少雄秀峥嵘气象!谁知我的思路旧了,这是一出很特别的剧,舞台上展现的一切那么新鲜,那么陌生,是我无法从经验中预知的。古老的“三一律”不再恭为圣训,“地点的一致对我犹同牢狱般地可怕,情节的统一和时间的一致是我们想象力的沉重桎梏” 。歌德的感觉霎时攫住我心。至少在寡识的我看,表演方式是创新性的——总共五个演员:四个跳舞,一个诵诗。不设什么布景,只是垂下一大块白纱幔,投射几缕变幻的光,营造出假定性的情境。跳的是现代舞,那肢体,在黑色衣裳的遮裹下,水蛇一般交缠,柳丝一般摆动,软若无骨,表现着心神的躁动、焦虑和不安。诵的是现代诗,女演员穿着一袭白裙,在光束下游魂似的飘来荡去,一句句独白式的诗从她嘴里响出,融化在空气里,也飞入观众的心。 台上出现的,只有演员,并无角色;只有诵诗,全无腔曲。黄公望和剧情的关系,可说若有若无:形,看不到,而那逍遥的神意,却是在的。编导用流动的意识抵消了戏剧情节,用内心的波澜取代了戏剧冲突,用诗歌的吟者替换了戏剧人物。朗诵加舞蹈,简化了许多舞台元素,抽象手法创制出一种有意味的演出形式。尤其那诗,本是从翟永明的笔底来,古典化和现代感互融的语词与节奏造成的时空幻觉,如梦。其中一场,天幕上横移着《富春山居图》 ,演员缓步悠行,诗句响起:“近处连绵之山,远处空无一物/随黄公望,拄杖、换鞋/宽衣袖手步入崇山峻岭。 ”这个至美的意境,大概对中国古典戏剧的舞台结构也是有所借鉴的。王国维《新刊关目〈严子陵垂钓七里滩〉 》中映现的山水,亦为富春江。其句是:“我则待驾孤舟荡漾,趁五湖烟浪,望七里滩头、轻舟短棹、蓑笠纶竿,一钩香饵钓斜阳。 ”可说同种情调。还有一件, 《随黄公望游富春山》本是戏剧,冷不丁插进一段相声,谑笑科诨的意思又仿佛从宋元杂剧中学来的。不知道旁人怎样,我像是被人从剧场气氛中拉出来,领受的效果,或许就是所谓的“间离” ,也是表现派的所愿。 戏散了,争论的龙门阵又开场。艺术主张上的异同,过于深,又限于少数人,可以不管。只因欣赏习惯不同而生出差歧的,为数颇多,两派观点的后面,年龄因素又是那么明显。年轻人送给这戏掌声,因为在小剧场里,他们常能看到这类具有探索意义的艺术呈现。追史, 《等待戈多》 《绝对信号》是深印在记忆中的。先锋戏剧中张扬的青春激情、叛逆精神、人生理想、诗意憧憬,乃至激进的生命姿态,契合无数成长中的心灵,炽盛的舞台能量在年轻的群体中燃烧。与此颠倒的是,年长者不以为然。戏还在演着,我身边的一位老者,已闭目假寐了。对诗歌,他是张嘴能吟的,对戏曲,他是开口能唱的,却对眼底这台实验性的诗剧,不抱多少兴趣。为之奈何?谁也没有办法。 第二天上演的剧目是《一个人的莎士比亚》 ,轮到约瑟夫·格雷夫斯亮相了。可惜我下到县里去,没赶上看。没看,却记起瑞士当代作家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的话:“每一个艺术作品都是启示录式的。 ”对于观众,黄公望和莎士比亚的思想与艺术,促进了心智的成熟,对生存状态与社会现实的考量也更深入;对于艺术家,潜移暗化,又在一思一虑间,进而影响到理念、构想、风格、手法。我已看和未看的这两部戏的价值,是使远逝的画家、戏剧家还活在我们当中。照此说来,这种舞台实践,应该是青年和老年都需要的一种新的创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