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父亲讲背诵之学

小时候最喜欢听父亲讲老事儿，尤其爱听他讲念私塾是怎样背书的。父亲的一套背书理论，时常与“新学”悖逆，我听着却颇有道理。父亲的蒙学期没赶上新学，只念过五年私塾，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的文化程度如讲席之博学，仿佛怀藏着谙熟于心的“经史子集”。那些经典章句，在他口中如同“数来宝”一般，时能脱口而出。所以，我自幼敬仰父亲的学问和他的背诵能力。

记得小时候，在我的小伙伴中盛行过背诵毛主席诗词和《唐诗三百首》。有一天，我向父亲请教诗词中难懂的句子，父亲的几句点拨教导，使我对背诵之学有了新的认知。

在平时，父亲是位不苟言笑的人，甚至多少有些威严，但是如若向他讨教古典文化，他会和颜悦色、极其耐心地传道解惑。父亲说：“小孩子读书，首先要重视背诵。幼时的背诵是在强化生理记忆，而无需过早地运用逻辑思维。也就是说，在十一二岁之前不要为儿童解经，如果提前解经，反而会弱化他的背诵能力。”我问这是为何？父亲说：“儿童的大脑发育尚不完善，如果把所有的释义以及深刻的道理都装进孩子的大脑，势必占去更多的背诵空间。”我不解地问：“如果只会背诵而不知含义，那岂不成了书呆子？”父亲笑道：“不是永远不能解经，十一二岁以后，无论是师者解经，还是自查集注，即会弄通弄懂，尤其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逐渐丰富，自然会明了文义，其实这也是一个无师自通的背书过程。”父亲见我没能完全理解，便继续说道：“小孩儿咿呀学语，第一句学会的是‘妈妈’，但从来没人为孩子解释‘妈妈’的含义——她是爸爸的老婆、奶奶的儿媳、姥姥的女儿，但‘妈妈’却是一个孩子至死不忘、理解至深的名词。因为这是一个无需经过逻辑思维的生理记忆。至于背书，生理记忆还要经过‘回范儿期’，才能使之记忆久存。”当时因自己年龄尚小，并不懂什么叫“回范儿期”，便刨根问底起来。父亲说：“所谓的回范儿期，就是将诗词或文章已经背得烂熟，但时过不久，忽然发现自己将其忘记了，这个过程就是回范儿期。这时，只有从头再来，重新背诵，形成生理记忆，才会牢记于心。甚至说，那些桩基牢固的章句，会如同‘妈妈’这个名词一样，即使七老八十，患上老年痴呆，亦能脱口而出。”

父亲老年后，变得沉默寡言，我担心他患上老年痴呆——因为前一天看过的报刊，他转天便忘了。所以，我会与父亲山南海北地找话说，奇怪的是，每当聊起背书经历，他会如数家珍一般，流利地背出“四书”中全部的29篇。父亲还说：“背书要能倒背如流，才算真的会背书。”我故作不解地问：“怎样才算倒背如流？”“所谓的倒背，指的是先生从书的后半部起句，学生接续背诵。之后，先生向前回翻几页再起句，学生再接续背诵，能够全部倒背的才算会背书。”

父亲临终之前，真的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通过对他眼神的观察，我判断他或许已经忘记了儿子的姓名，但有一天他听到孙子在诵读：“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父亲的眼神活泛起来，而且还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