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
"老大"的丈母娘去世一个多月后,白芒才听说,这让他特别郁闷。不恼老婆经常数落他:“傻,一根筋。就知道整天扑在工地上,别的啥事都不走心,大学毕业都快二十年了,还没捞个一官半职的。” "老大”是圈内下属们对省第三建筑公司牛总经理的尊称。白芒从进公司那天起,就一直在牛总的手下做技术工作,是牛总最得力的干将,在助力牛总奔往升迁的道路上,清晰地留下了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身影。在私下里吹牛时,他经常自豪地跟人说,当年他和牛总俩人在工地的宿舍里,经常是用一包花生米,就能喝下两打儿一块五一瓶的“小麦啤”,喝到面红耳热时,哥俩还总会车轱辘话没完没了地互诉衷肠。眼下在三公司内,还能和霸道的牛总顶两句嘴的人,也就是他了,牛总仿佛是他身后一幅亮瞎人眼的背景墙。自以为和牛总关系最铁的他,对牛总家这次的事之前却全然不知。 这次牛总家的事虽然没有出现在公司的哪个文件上,但丝毫也不会影响它将成为三公司本年度最重要的一件大事。真是一个难以保守秘密的年代,从老人家病重到去世,牛总一直都很低调,没有整出什么大的动静来,可事情的整个进程却被那几个时刻关心“老大”、积极要求进步的小兄弟们准确地掌握着,他们的激情一下子被彻底点燃了。在老太太葬礼的前一天,他们便都从百忙中抽出身来,放下了手中所有的工作,或乘高铁、或打飞的、或飙飞车,不约而同地奔向千里之外的牛夫人的娘家,而且每个人还都奉上了一份数额不菲的礼金,弟兄们的一片心意,让“老大”非常感动。 白芒一个人呆坐在工地的办公桌前,内心五味杂陈。他用手不停地转动着桌子上的一只钢笔,这是他每次感到烧脑时的习惯性动作。他猛然意识到,在“老大”的朋友圈里,自己好像已经被旋转到了最外圈,随时都有可能沿切线飞出。虽然室内空调温度定得很低,但细小的汗珠还是从他的额头上渗了出来。他不禁感叹:“别看那帮家伙平常工作时,天天都像服用了安眠药似的,一旦遇上吮痈舔痔的活,却又都像体内注射了大量的鸡血,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白芒是不屑与他们和光同尘的。 他又点着一根烟,一边吸着,一边自怨自艾起来。自己生活得是不是太闭塞了?仿佛游离于世俗社会之外,真有点不食人间烟火。虽说自己在处理工程技术问题时,才思敏捷,得心应手,但在与领导的感情联络上,反应却十分愚钝。仔细想想,自从两年前“老大”升任公司总经理以来,除了工作上的事,自己就没给他打过几个电话,更别说去主动当面汇报工作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就连春节也没给他发过一条拜年的信息。再铁的关系也有保质期,也都需要不断地维护和保养。和“老大”的关系日渐疏远,都怪自己太不会来事了。 白芒划开手机,从联系人里搜出牛经理的电话号码,然后按下。那头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挂断了。白芒心里“咯噔”一下:“牛总不想接我的电话?” 等到半个小时以后,他又忐忑不安地试着拨打牛经理的手机,“嗒~嗒~”,手机响了五声后,终于传来了牛经理的声音:“噢,白芒,有啥事?“ “牛总,没啥大事,就是我想和你见个面。”白芒有些激动地说。 “哦,我出差了,现在正忙着和人家谈事呢。那等我回公司再说,好吧。”没等白芒再开口,牛经理就把电话挂了,白芒感觉牛经理的口气高冷。 几天后,白芒打听到牛经理终于回来了,一大早,他从老婆那拿了一万元现金,裹了个大红包说是要把牛总家的份子钱补上。 白太太一听这话,忙把他拦住: “你昏头了,这钱哪能用红包裹?再说,这丧事的礼钱哪能后补?这礼后补就是咒人家,是给人家添堵!这帮当官儿的都迷信着呢”别看白芒在生活中迷迷瞪瞪的,他老婆可是个很懂人情事理的人。 白太太接着说:“其实啥都不用,就凭你为他牵马坠镫这么多年的关系,你去当面跟他好好解释一下就行,以后你要多哈着点儿他,‘老大’之所以现在对你有些冷淡,主要是你骨子里还把他只当哥儿们,没当领导。” “要说也是,当初我负责由他主抓的工程施工时,我爹去世,因为忙我都没回去,那时,他不也在大会小会上表扬我吗?这次他也应该……” 还没等白芒顺竿爬完,话就被老婆怼了回去:“得得得,你爹能和人家丈母娘比?竟说些荒腔走板儿的,没正流!” 白芒父亲去世时,他是没回家,但那也不完全是为了工作,更重要的原因是给父亲养老送终的责任,早就连同老家的房子分给他哥哥了。因为这事,那年他还被评为省建筑总公司的先进生产者。 白芒赶到公司时,还好牛总也刚到。他见牛总办公室的门半开着,便象征性地敲了下门。 “诶,白芒,进来,进来!”光头净脸的牛经理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呢,见是白芒,便热情地招呼他坐下,还顺手递给他一支软包的中华烟。 白芒接过烟放到嘴上,点了几下没点着,仔细一看,原来他点的是过滤嘴那端。他不好意思地又从茶几上的那包烟里抽出一支点上。 “说,啥事?”牛总一边泡茶,一边问。 “是这样,前几天我才知道你丈母娘的事,你也不吭一声,这事整得,让人心里多过意不去呀!”白芒字斟句酌地吭哧着。 “这没啥,大家都挺忙的,我跟谁都没说 。” 牛总帮白芒斟上茶。 白芒稍微放松了一些接着表白:“这么多年你家里难得遇上件事,咋说兄弟也应该出点儿力呀。” “说的是啥话?” 牛经理本想拦着他别再说了。 此刻白芒的嘴已经不受脑袋控制了,又一句不着调的话也溜了出来:“下次再有这事你可别忘了告诉兄弟一声。 这天儿还真没法再聊了:“滚滚滚,一会我还开会呢,臭乌鸦嘴!”牛经理半真半假地把白芒轰了出来。 白芒带着几分尴尬,傻笑着离开了牛经理的办公室。 大概又过了两个月,从公司里传出风声,说年底省建三公司要提拔一批中层干部,现在正是对人选进行物色和考察阶段。 公司内那几个头脑灵活的人又立马闻风而起,上蹿下跳地四处走动。白芒倒很沉得住气,虽然心底的那池春水也被风吹皱,但表面却还是神容自若、波澜不惊。一点儿必要的行动都没安排,坐在家里静候着美事前来敲门。很多人也都看好他,他自己更是信心满满。就凭他的业绩、资历、能力,再加上他和牛经理的关系,不说是非他莫属,也是十拿九稳。 白芒的职业生涯很平稳,没有什么大的起伏,一直踏踏实实地坚守在工程一线做技术工作,对于升迁问题,之前,他还从没有过起心动念。一晃,就干了二十年。不像那些很有想法的人,对自己的仕途早有规划。他不善社交,除了牛总,他没有接近过其他任何能帮助自己在仕途上进步的领导。然而,随着这年头的官越来越毛,身边有很多并不出彩的人,一个个都耀武扬威地走上了领导岗位,这让他觉得很没面子,也不心甘,而且当官确实也很实惠,白芒心活了,随之,欲望也开始悄悄地在他的心头潜滋暗长。 接下来的日子,白芒不知不觉地养成了一个习惯,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总是时不时地在电脑上或手机上,刷一下三公司的内部网站,希望能看到有被提拔干部人选的公示名单。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白芒的心也一天一天地期盼着。梦想即将照亮现实,白芒的生物钟乱了,兴奋把他折磨得一连几天夜不能寐,但精神却很好,疲倦的脸上总是堆满笑意。他还耗费几个晚上的时间,暗自地准备好了就职讲话稿,他对即将告别的现场一线工作还产生了丝丝不舍。 当白芒的心被拖得也像这天气一样渐渐变凉时,在一个并不特别的上午,那份公示名单终于在白芒的电脑屏上蹦了出来。他的心跳开始加快,他双眼紧盯着电脑屏幕,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地搜索了好几遍,也没有发现自己的大名,就连两个字的名字也没看到,名单基本被那几个头脑灵活的人占满了。那些名字毫不掩饰地在他眼前雀跃着,恍然间,他仿佛看到了一张张得意的笑脸,正窥视着自己。他的脸开始由红变白,接着便感到一阵手脚冰凉,心率不齐,他关闭了电脑,无力地瘫靠在椅子上,忍不住涕泪飘零。 白驹过隙。从哪以后,当他每次对着镜子看到自己头上那些像杂草一样无序疯长着的根根白发,和脸上那些明显被岁月侵蚀过的痕迹, 总是感到阵阵焦虑和烦躁。世事无常,老天爷把他通往仕途的最后一里路都给堵死了,他二十年的努力都化作了浮云。这次命运之神和他开的玩笑确实有点儿用力过猛,超出了他心里承压的弹性系数。他悲观地认为,自己头顶上的天空被雾霾锁住了。他彻底清空了心中所有对人生的梦想,不再憧憬那风雨之后的彩虹。他变得不爱说话了,脸上也总是挂着一副“今生再无牵挂”的表情。每天上班很少下工地,喜欢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把门关得死死的,窗帘拉得严严的。 白芒抑郁了。 2015年7月9日于郑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