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窗明月半床书
月色撩人,窗扇半开,纱帘与轻风缠绵着,在月光里轻摇慢晃。一本书,半盏茶,一片活色生香……时光,美得醉人! 记得第一次与《聊斋志异》相遇,就在这样的月夜。 夏夜的打谷场,放的是电影《画皮》。序幕以连环画的形式徐徐拉开,哇!哇……的声音从一个个小嘴巴里发出来。当女鬼揭下画皮的刹那,我也哇了一声,一扇神奇的大门就此打开。 当时我尚不知“聊斋”二字,会有如此神奇的魔力。只觉得看完电影,周身怅然若失——那千娇百媚的鬼,青面獠牙的怪;那亭台楼阁,笙歌院落,像妖怪的幻术,呼啦啦说没就没了…… 我还没看够呢! 直到有一天,我们再次不期而遇。 母亲打发我去供销社买盐,小双抱着本小人书蹦跶着迎面走来,老远就咋呼:“新进的小人书,像《画皮》一样也是讲鬼故事的。”小脸兴奋到通红。 “这个,多钱一本?能借我看看吗?”我咽了口唾沫,眼里的渴望来不及遮挡。 小双把书往身后一藏:“我……我还没看呢!一毛三一本!呶!那还有一大摞呢!” 我踮起脚尖儿伸长脖子向货架望去,《婴宁》《小谢》……心跳得怦怦作响,我不由自主地扭身往回跑。跑到半道,心里有点小哀伤。 一毛三,那得好几筐瓜干才能换来,能买半捆油条。两条饼干,小三斤盐。“我也想买本小人书……”这句话,反反复复在喉咙里上来、下去,一次又一次,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半夜躺在被窝,盯着墙上的白月光,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夜深人静,明月高悬的夜啊!多么适合读书。读书人伏在窗前的案几上,灯火如豆,月下摇曳,修长的手指缓缓翻过一页又一页;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书页上,这样的情景单是想想就觉得风光旖旎,闭眼凝思,更是令人向往。 我发现,书,像鬼怪,能勾魂,会迷人心智。愈浓愈烈的书瘾让我寝食难安,像是被画皮蛊惑的王生,神思恍惚,茶饭不思。眼睁睁地看着那摞书越变越薄,我挠心挠肺地难受,耐不住的时候,就跑去看一眼,以慰“相思”。 从夏天到冬天,终于,凑够一本小人书钱。 我欢天喜地朝供销社跑去,手被硬币硌得生疼,心里却是噼里啪啦一片鲜花怒放的声响。 欣喜戛然而止,那货架上,居然空了…… 心也一下子空了。我蹲在地上,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不惑之年,再忆旧事,忽然对席慕容那句话颔首微笑了。她说:“生命里有着多少无法预料的时刻啊!” 无法预料的惊喜就这么悄然降临了。年后,我随奶奶走亲戚。走进姨奶奶家,我的天空,星星都亮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农村流行用报纸糊墙、糊顶棚。姨奶奶家的报纸中间居然夹杂着电影画报,我看到魂牵梦萦的“聊斋”字样,俊俏的书生,妩媚的妖怪,甚至连大胡子的道士都在报纸间穿行。 跪在地上,摸着墙跟看;然后脱鞋爬床,眼珠黏在墙围子上看;最后翘脚伸脖,像个大鹅般转着圈儿打量顶棚上的内容。 姨奶奶稀罕小孩,揽着我说:“跟自家一样,相中啥吃啥!”我毫不客气:“姨奶,我相中了你家画报!” 归家途中,我抱着带有斑驳墙皮的画报,美到不行,奶奶气得直咳嗽。 开明的父亲知道了我的行径,默默领我从供销社买了一沓纸给姨奶奶糊墙。然后,进城给我买回10本小人书。 抱着这些小人书,我犹如中举的范进,乐得近乎癫狂。把它们安置在枕头边,一册册的摩挲,一会哭,一会笑,直到月落西天,才沉沉睡去。 小人书的馨香氤氲了整个童年时光。初中时,学校旁有个小商店,既卖文具也租书。店小,书不少。从杂志到世界名著,从武侠到言情,应有尽有。我如鱼得水,省吃俭用抠出来的饭钱,都花在了这里。 时隔多年,当年月下夜读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半倚在宿舍床头,清风微拂,月光倒泻,窗台的烛火随风摇摆。夜阑微熹,饥肠辘辘,却无法阻挡在书里翻山越岭、金戈铁马、缠绵悱恻……与书相偎,物我两忘,满心欢喜。 初三那年,我随姑姑进城,第一次走进图书馆,眼都直了。那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啊!那塞得满满当当的书啊!那一册册散发着陈年旧香的书啊!从脚边排到了头顶。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给书打上了完美的阴影。逆光而视,书本笼罩在朦胧的金光里,颗颗微尘在金光里翩翩起舞。这景色,成为我记忆里最美好的画面。 目光在书脊上驻足,惊喜潮水般袭来,茅盾、汪曾祺、季羡林、蔡澜……诗歌、小说、戏剧、散文……一本本倾慕已久的书,安静地伫立在书架上,风姿绰约。 我的手指从书脊上抚过,心里像揣了只将睁眼用嫩喙去破壳的小雏鸟,这里啄啄,那里戳戳,又酥又痒又满足。我在心里同它们深情地问候:嗨!你们是不是等了我许久?今天,我来了! 办了借书卡,从图书馆借的第一套书,就是《聊斋志异》。接过书的刹那,几欲喜极而泣!那感觉啊,又岂是“幸福”二字所能道尽的。 或许,是童年求书的阴影太过刻骨,或许,是懒惰使然。即使书桌在侧,我依然喜欢将偏爱的书置于枕旁,依然喜欢在月朗星稀的夜晚,斜倚于床头,随手摸一本,随心所欲地翻阅。睡意袭来时,书签一夹,熟练地塞入枕下。明月入怀,书香缭绕,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