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文学:告别
“尽快离开这里。” 天在不知不觉中变冷了,我又一次去拜访方医生的时候,她对我说了这句话。她说,这是袁老师让她转告我的,然后,还递给我一张纸条,是袁老师写的。 在与方医生接触的这段时间,我们建立了非常亲密的关系。我每周必须去和她见面两次,如果是别人,我也许会恐惧、厌恶、逃避。可面对方医生,我恰恰相反,每次我都感觉是去见一个朋友,心里充满喜悦。 我曾经向她提出来,能不能增加见面的次数。她说不行,因为她的时间是满的。当时我非常沮丧,当然,多半是做给她看的。说来也怪,我在我妈面前都不敢这样喜形于色,面对方医生,我却能完全放松,甚至还有些许撒娇。 她马上把我拉到她的旁边,挨着她坐下。那是一张米黄色的布艺沙发,表面粗砺,双手撑在上面,能感觉到密密麻麻的起伏,质感十足。她把手心放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摸了摸,细腻柔滑,与布面完全相反。她轻笑了一声,说:“你要相信,我对你是完全不同的。其他的只是病人,你却不是,嗯哼。”她抿着嘴冲我点了点头。这是她的习惯动作,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当然相信,她确是我的知心人。我们谈什么都是那么投机,每当我亮出一个观点,她会不住地点头。从她的眼神中,我能肯定,她不是在敷衍。而她对各种问题的看法,又常常能让我心中一亮,我表达的就不光是同意,还连带着惊喜。我常常觉得,我一是堆快燃尽的木柴,她却是一碗汽油,冷不丁就会浇我一身。一瞬间,我会火光四射,真的,我的心脏也会跟着跳出体外。 最开始,我妈每次都请假陪我过来。她虽然不能进房间,但她愿意在走廊外等,一小时两小时,从无怨言。我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到慈爱,但更多的是担忧——她从内心里认定我是一个病人,我最亲的人啊,这让我无比悲凉,但我无力改变。面对妈妈,我除了感激,就是虚弱。 我没有向方医生透露半点对妈妈的看法,她也许是从我的神情上捕捉到了什么。有一天,她让我在外面等候,专门把妈妈叫进房间。她们在里面谈了些什么,我一无所知,也没有打听。从那以后,妈妈就不再请假陪我了,而是让我自己来。我顿觉轻松了一大截。 事后,我找准一个合适的机会,对方医生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她拒绝接受,笑着说:“我们本来就是好朋友,你到我这里来,就是拜访,而不是看病。如果你去拜访一位朋友,还需要你妈妈陪着吗?” 听了这话,我确实不想再感谢她了,只想紧紧地抱住她,勒得她喘不过气才好。我试了一下,可抱不住她。她特怕痒,浑身都是痒痒肉,一见我展开双臂,就吓得跳开,不停地摆手,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 她告诉我一个秘密。上大学的时候,同学们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痒痒。她说,如果只有我们俩在场,我可以这样叫她。 我马上就叫了起来,她也毫不含糊,张口就应。每叫一声痒痒,我就觉得浑身会痒一下,就像一根手指探到了心尖尖上,轻轻拔动了一下,我就成了一根琴弦,颤动起来。 跟痒痒在一起,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有时候觉得她是知心朋友,有时候觉得她是同学,有时候觉得她是我姐姐……很多很多种,每一种都很美好。就因为这种感觉,我已经爱上了这里,尽管走进来都是病人,走出去会遇到怪异的眼光。 我以为这种时光会天长地久,直到永远,没曾想突然之间就到了尽头。痒痒在转告袁老师那句话时,我没有一丝预感,只是突然想起,这么久了,一直没有再见到过袁老师。 “她呢?”我有点急切,有点愧疚,我竟然似乎把她给忘掉了。 “已经离开了。”痒痒轻笑一下,其实那不能算笑,算是她的一个习惯吧。 “那么,她已经,嗯,好了?”我不想说出那个字,就像小心翼翼地避开袁老师一样。一瞬间,我明白了,我一直在有意避开她。我是故意的,因为我也认定这里不是什么光彩的地方。我和袁老师不见面,对我,对她,都好。 “哪有什么好与不好哟!”痒痒叹了口气,“都取决于自己的心,就像光与影的关系。你心中有一盏灯,那种古老的煤油灯,你见过吗?当你把光亮调大,黑影自然就消失了。当你的光亮微弱,灯下就会出现大片的黑影。你一定懂得我在说什么。” 我点点头。她刚准备习惯性地笑一下,我又摇了摇头。她的笑马上消失,就像一只机敏的老鼠,从洞里探出头来,却见到一只猫,然后……就是那种效果。 我笑了,因为我是故意逗她的。我说:“稍稍更正一下,我就是一盏煤油灯,是你把我调亮的。所以,我可以给你起个外号,叫调灯人。怎么样?” “调灯人,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名字。”她拉起我的一只手,瞧了瞧,“可是,从今往后,你要用自己的手把自己调亮了。” 我惊了一下,就像被蜂蜇中,手缩了回来。这回,我真的不懂她在说什么,一脸疑惑像。 “我也要离开了。” “你,不是做得很好吗?” 她摇了摇头,苦笑一下,说:“我心里的那盏灯也时明时暗,有时候,我都分不清,自己是医生还是病人。实话告诉你,每个人都有脆弱的一面,一旦这一面被唤醒,就可能油尽灯灭。我很害怕,我得尽快逃离。”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我能真切地捕捉到。 我上前一步,问:“我还能见到你吗?” 她摇了摇头,说:“到哪里去,我自己都没有想好。” “我担心自己调不亮自己。”我的声音很低,低下头。 “来,让我给你力量。”她竟然主动伸出双臂,轻轻地抱住我。她从来就是怕抱的。 我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抱住她。越来越紧,都想把对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我们什么也不说,都在感受对方的心跳,还有呼吸。再一次,我确定了,她不是我的医生,而是知心人。 “你不怕痒了吗?”许久,我忍不住好奇,轻轻地问。 我这句话唤醒了她。她突然笑了起来,一发而不可收拾,最后,用力推开我。我从她怀里脱离出来的瞬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她不是在排斥我,而是在用浑身的力量送我上路。我是一个刚刚学步的幼儿,该自己走路了。 —未完待续— ★本文内容节选自《一滴泪珠掰两瓣2》 黄春华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