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竹寨
湘黔四十八寨四大歌场之一的龙凤山歌场一侧,是竹寨。1948年,我的母亲出生在这个寨子里。这是一个暖暖的苗家小寨,在寨子中段的半截山肩,原先挑有一排矮矮的木屋,盖着黛青色的瓦,而且在房梁与瓦廊的两侧,点缀有无色的玻璃亮瓦,那是母亲的父辈们,为了给黑旧的木楼添亮,特意搭上的。 我的外公和外婆因病早逝。母亲讲,外婆去世时,她正4岁,大人要她磕头行哀礼,母亲便说,又不是我死。大姨、二姨和母亲,为亲亲三姐妹,母亲是老幺。两个姨妈出嫁早,剩得母亲守在矮屋里。“我自己挖土,自己种菜,我在,家就在”,母亲说。我的母亲16岁与我的父亲结婚,26岁生下我的大姐,这其中的10年,母亲守在自己的屋里。按母亲的意思,她离开了,那个家就没了,所以她舍不得。父亲因为出身成分不好,因此在万事都讲成分的年代里,他亦不敢去惊动母亲。但父亲同样孤独而荒芜的10年,并没有影响到他们之间的恩爱。尤其是母亲的养生病加重直至离去的那段艰难岁月里,父亲以他厚实的背脊、勤劳的汗水、聪慧的才智,养护着我们和我们的母亲。比如,母亲在世时,父亲并没有让他和母亲生育的5个儿女辍学,并没有让病中的母亲断过药。甚至有时候,给母亲抓药的同时,父亲也帮别人抓过药。 那些年,我们去竹寨只有两个原因:一是赶龙凤山歌场,二是去舅舅屋拜年。小孩子与大人一样,都喜欢赶歌场。父亲赶歌场总是要赶到日落坡,我们赶歌场,就只想去吃上五分钱一碗的凉粉。那是一种看上去肥嘟嘟的食物,亮莹莹的,用汤勺一掘,硕大的一块冰样儿的粉,在碗里颤悠悠地飘。略黑的瓜子仁、显黄的白砂糖、泛着油星的酱油,花朵盛开一样,瞬间就渗入到凉粉里面去了。深吸一口,只觉得凉到了心底里。而如火的太阳,正挂在歌场的茂林树顶,父亲那蝉鸣一般响亮的山歌,从湾头压下。这个时候,母亲总这样骂:那疯子,又发疯了。父亲热爱唱山歌,湘黔四十八寨大小歌场都留有他年轻俊俏的影子,被人冠以“玩山头子”的罪名拿去游街示众。母亲提到这,心头就冒烟。 过完年,就要去竹寨舅舅屋拜年。母亲会备好礼物,我们只管挑着去,时间总会选在正月初头的傍晚,去到舅舅家,正好就是晚餐时间。虽然母亲没有同父共母的亲兄弟,但竹寨的舅舅,我们总是特别的喜欢,其中又特别偏爱做老师的大舅,我们在母亲面前称其为“老师大舅”。据母亲说,老师大舅是寄过给外公外婆了的,他自幼聪颖,中学毕业就被选拔当了老师,一直当到旧时的远口片区小学校长,后面因为年纪大了,才回竹寨,在村小当校长,一直到退休。自小,别人问我长大想做什么时,我总是毫不犹豫回答,想当老师。舅舅和舅妈待我们亦如己出。拜年的礼物,贵重点儿的要算肉串儿,约三四斤重一串。苗家人喜欢留回篮礼,舅妈多数将我们挑去的礼物原封不动回了篮,至多换上几个染色的糯米糍粑,或者换上牌子不一的糖。母亲见了那满满的回篮礼,总是斜眼骂我们,不懂礼,没礼貌,显出自己仿佛因此无脸回娘家的样子。有时候是母亲领着我们去舅舅屋拜年,便就见得母亲与舅妈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夜深了,月亮落山了,天开始蒙蒙亮了,都还听得见矮屋吊脚楼的阁楼里,母亲时而开怀大笑时而寂寂低语的声音。而且,总要玩到赶场日,才算拜年结束,离开竹寨,回家。 许多年前,竹寨一个舅妈去世,那时母亲也正病重,动不得,躺在我们的老屋里,在夜深的月光窗内,悲伤垂泪。我们躺在与母亲相邻的卧室内,听见母亲情不自禁地嚎啕,不知如何是好,便也痛声哭泣起来。大姨就嫁在竹寨,与母亲一样,落得养生病,身体时好时坏。大姨将表兄们穿不得的旧衣裤,打了包请人送到母亲手上,分给我们穿。送衣人还送来大姨病重的坏消息,母亲闻听后,捂着爱生疼的胸口,泣不成声。母亲后来比大姨先走3年。 竹寨因竹而得名。只见那漫岭苍翠的竹,满山满谷遍地疯长,染得山梁和湾谷若翠玉般浓绿。木楼成了绿竹的点缀物,自寨头,蔓延到寨脚,若隐若现,仿佛是仙界一般。因是母亲的竹寨,寨里有舅舅和众多表亲,我们因而特别向往到这个寨子串亲。一个本堂叔父,娶了竹寨姑娘为妻,我与我的大哥跟着父亲去做关亲客,抢亲那日获得满书包的粉蒸肉,趁人不注意,偷偷从大人裤裆下逃出热闹的抢亲现场,一路吃肉回家。寨脚的饿狗跟了一路,亦舍不得分去半坨肉与其分享,只顾自己的嘴香。此举为我一生最难忘的场景之一。 前些日子,竹寨表哥电话里说起,老师大舅今年满79上80岁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大舅有那么老了吗。我因为求学,然后工作和生活于异乡,加上父亲和母亲都没在了,差不多20年没有到母亲的竹寨赶歌场和拜年了。我不知道母亲的竹寨,是否依然山歌飘荡;那些往日的竹林,是否依然翠绿欲滴;那直穿龙凤山歌场而上的湘黔古盐道,是否仍会让人想起悠悠岁月;那苍茫的古枫林,是否依然茂密如初;那寨子里的我的亲人,是否都康乐安好。 我知道,于母亲和她的竹寨而言,我内心里已裂开着一道无法弥补的情感漏洞。我好想大喊一声: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