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如婴

婆婆得了多发腔隙性脑梗死。突然降临的疾病让她失去行走的能力、语言的能力，脑损伤也降低了她的智商，10以上的数字已不再认识，但她拿起食物时依然第一个想到公公。世间最好的爱情莫过于此吧：虽然我已忘记一切，但我依然记得我爱你。

这个爱干净又善良的女人在疾病面前倒下之前，已努力地生活了72年。

婆婆一生坎坷，年少时去过很多城市，留下很多照片和回忆，美好的自然不必说，桩桩件件说起来就会笑容满面。最伤心的事我梳理起来莫过于第一次短暂的婚姻。后来，她嫁给了公公。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她的精神才逐渐好起来。她能好起来，公公一定功不可没。

婆婆事事与人为善。我们在乡下生活了十二年，乡里乡亲都喜欢她，愿意和她交往。婆婆喜欢孩子，农忙时邻居家的孩子她都会经管到我们家，由她照顾孩子们的衣食住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她都会早早到场，忙里忙外，不辞辛劳。搬到城里后，短时间内她不敢和邻居接触。时间长了，她善良的个性赢得了邻居的信任。

楼下住着一对年迈的夫妇，都近八十岁了。我不知道婆婆是怎么和他们认识的，但他们相处得很好。楼下的老婆婆偶尔会送给婆婆一些东西，感谢婆婆对他们的帮助。一小把芹菜、一个纸抽、几根香蕉……开始我还责备过婆婆，随意收别人的东西，尤其是这两个老人都有些糊涂了，万一人家儿女知道了说出别的话就不好听了。婆婆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有些黯淡。一次遇见老婆婆提着菜上楼，很吃力，我也忍不住帮了她。才知道婆婆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善良使然。而我伤了婆婆的心，亵渎了人与人之间最美好的情感。

2003年，公公得了病，婆婆便开始了照料公公之路。十六个年头倏忽而过，直到自己卧床不起……

那天我休息，去早市买了新鲜的小柿子给她吃。她咬了一小口，嘴咧在一边。问她好吃吗，她点头，但接着吐了出来……我拿纸巾接过来，笑她。问她酸不，她笑得不行。这酸甜可口的小柿子，她生病前是爱吃的，但如今她换了口味更爱吃桃子了。

我教她1、2、3……数数，我教她a、o、e……发音，在她含糊的口中，我分明听到的是一个婴儿的声音。我“指挥”她抬腿做康复、按摩手指，“指挥”她如何握住物体……我分明看到的是从白发间滚落的晶莹汗珠和一个听话的与疾病对抗的老人的坚持。

她活在明白与不明白之间，她笑的时候跟哭的时候一样大声又无助。她点头的时候你不要以为是同意，她摇头的时候你别认为是否定。你要分析她的眼神，不能忽略她任何细小的脸部表情去揣摩她的心思。教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饿、渴、药、尿……看她努力地发音。扶她站立，挪动行走，看到她湿透的衣衫，便不忍放弃，不停鼓励。给她洗胳膊，告诉她肌肉不运动会萎缩，自己在家时要多练习患侧，不能偷懒，不能一直睡觉……给她洗头，她躺在床上用力抬着头。告诉她放心大胆地把头枕在我的手上，我托得住……给她洗脚，跟她说要学习自己接尿，晚上叫我们不是所有时候都能听得见。如果我们听不见，就尿在尿不湿上，别憋着，对膀胱不好……

我的母亲已离开人间18年，婆婆接替她在这18年里陪着我，嘘寒问暖，缝补洗涮。和老人一起生活，存在着很多不适应，从饭菜的软硬度、食材的选择，到是否可以多赖一会儿床。和老人一起生活，也有着诸多的幸福，闲时的唠叨，困惑时的舒解，上下班时的惦念，出差时孩子的衣食看护……我和公公婆婆在一起，是因为天长日久的习惯和他们对我的信任依赖。也曾经想过从他们的世界剥离，过自己的小日子，但终究还是牵挂着他们离不开半步。

我平静下来。

我接受下来。

我暂停书写故事、品读诗情画意和对书法的沉迷，来尝试精心照料两个病榻上不能自理的老人。我一点点理顺被他们再次打乱的生活节奏。我庆幸于此时，心底有爱人，手中有温柔，生活中有良善，身边有儿初长成；我庆幸于此时，有人赠我糖果，有人赠我笔墨，亦有人予我风霜，予我历练。

当慈母如婴，你会懂得，此生遇见皆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