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游樱花岛
母亲谭淑清,1926年生,吉林省梨树县孤家子镇老公林子人。1944年远嫁黑龙江省龙江县柳树乡西双龙村。父亲原本与母亲同乡,家在孤家子镇前钱家屯。1933年,父亲七岁,随祖父北迁,落户龙江。父母同年,同为大户人家子女,又在各自的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四,故人称四哥四姐。他们的婚姻是童年父辈议定,还是亲友撮合,无从查考。父母一起生活了二十四年,共生育八个儿女,其中五个夭折,只剩下姐姐、弟弟和我。1968年腊月初九,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她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一年,我九岁,母亲四十二岁。 母亲嫁到黑龙江的时候,西双龙还是一个仅有上百户人家、上千口人丁的小村落。村庄坐落在黑河北岸,隔河便是内蒙古扎兰特旗的大黑山。村落沿川而建,背靠青龙山、白虎山。在两山之间,黑河沿岸是上百平方公里的草甸子。春暖花开,莺飞草长,狭长的草甸子就像一条铺开的地毯。我家在村子东头,是一个有四间正房、六间厢房的宅院。正房中间为灶房和过道。东屋住着祖父祖母,里间便是客房。西间住着父母。东厢房是仓库,装着粮食和农具,西厢房是马厩,养着四匹高头大马。房是泥草房,院是石头院,院的西南是猪舍鸡舍,东北则是茅厕。院里有一口水井,石头砌的井台,青干柳做的轳辘。无论冬夏,一打水就吱吱呀呀地响。大车永远放在门口,门的右侧是一排拴马桩子,下边还吊了马槽,那不是自家用的,是专为马贩子准备的。 门前是一条东西路,弯弯曲曲进山。路是沙石路,石多沙少,马蹄一叩便咔咔有声。路的两侧是树,树的两侧是田。向左过了大田便到了山根儿,向右过了大田便连了草甸。草甸中间便是黑河,距家门有三五里。河宽几十米,陡峭处是岸,金黄色的是河滩。水小的时候,岸平水缓,如遇山洪下泄,整个草甸便一片汪洋。待大水撤去,田边的壕沟里、甸子上的低洼处,有水便有鱼,可用瓢舀,可用桶装,还可以把裤腿系上,临时做成口袋来装鱼。鱼多吃不过来,猪啊狗啊、鸡鸭鹅便帮着吃。末了,还要晒些鱼干儿,留到冬天做祖父的下酒菜。时逢战乱年月,但哪支队伍都没有开到这里,因为这里偏远,处于吉林、黑龙江、内蒙古三地交界,成了世外桃源。母亲就是在这里生养了我们,埋葬青春,也埋葬了生命。 祖父在梨树老家的时候原本是地主,靠种田维生。到母亲过门的时候,他已弃农从商。家里购置的田地,由短工和佃户打理,车马则由父亲经管。祖父经商不同于买进卖出的小商小贩,也不同于设有多少个商号的富豪巨贾。严格地说,他不是真正的商人,只能算个掮客。可他这个掮客又从不做对缝买卖,他只给那些贩马贩粮的人作保,从这个意义上讲,相当于古代的担保公司。祖父作保无须金银,也无须田产,他只用他的人格。祖父在家族中排行十三,人称十三爷。在亲兄弟中排行老三,也叫三爷。他生得五短三粗、胖头大耳、慈眉善目,又天生古道热肠,有求必应,见穷就帮,故而人送雅号钱三娘娘,或十三娘娘。祖父善交,朋友遍及吉黑两省,乃至奉天、内蒙古、山东、河北以及京城,但最多的是吉林、黑龙江、内蒙古。那时贸易大多以货易货,很少动用银两。他的工作十分简单,就是每天坐在家里喝酒,接待来自天南地北的朋友。祖父善饮,且量大,一日不撤桌,可饮白酒三斤,尚能日日不倒。在家待客自然要有人伺奉,没娶儿媳时,家里雇有佣人,因为祖母是位又瘦又小的小脚女人。 母亲嫁进家门之后,便成了佣人。端茶倒水,洗菜做饭,劈柴烧炕,折床铺被,事事躬亲。那时,祖父的日子红火,天天门庭若市。来往的车马,院子里停不下,就停到大街上,甚至邻居的院子里。贩马贩粮的人走南闯北不分昼夜,所以,客人到家无规律可循,早来早接,晚走晚送。三更半夜,窗外马铃铛一响,母亲就得起来去招呼客人。贩马贩粮大都在冬闲时节,冰天雪地,进院的人都是满头满脸白霜,看不清鼻眼。父亲帮着卸车,母亲便得烧水做饭。母亲在世时讲,那时天冷,滴水成冰,有时出外打水,人就被冻到井台上。一使劲,脚抬起来了,鞋却粘在了那儿。那时候打水要用柳罐,不敢用铁桶,如用了铁桶,一不小心,手就和铁桶粘到了一起。 母亲生在大户人家,虽未读书,却通情达理。她对丈夫言听计从,对待公婆如同亲生父母,招呼客人更是热情周到。久而久之,便积劳成疾,二十几岁就得了痨病。痨病,用现在的名词解释,就是心肺综合征,也可以说是肺结核加心脏病加气管炎。一到冬天又咳又喘,严重时还要吐血。母亲身子本来单薄,得了痨病便愈加消瘦,可母亲天生要强,更要脸儿,入夜强忍病痛,也不肯哼叫一声。据说,在姐姐之前的几个孩子都因母亲身体太弱,要么没足月就流了产,要么刚生下来便夭折。 姐姐是母亲吃了保胎药才留下的,那是1952年,母亲的生活状况已有所改善,不用再整天为那些来往的客人做佣工。可那时家道已经衰落。因为在1948年土改的时候,祖父向政府捐了所有田产和车马,政府为了鼓励他,也为了给更多有田产的人做榜样,就让他当了农会主席。祖父十分义气,又是天生要面子的人,组织如此信任,哪有不鞠躬尽瘁之理。那时,祖父已年近花甲,由于操心劳累,便一病不起。他得的病是中风,那时叫半身不遂。不能说话,不能下地。祖父母只生父亲一个孩子,父亲去了山外,照料祖父的担子便全压在了母亲肩上。母亲为祖父煎汤熬药,擦粪裹尿,从不叫苦,从不厌烦。街坊邻居都说,三娘娘没白积德,娶了谭四小姐这个儿媳,有福。 后来,姐姐出世,爷爷病无好转,母亲再无力支撑这个家。父亲便辞了工作,回到了西双龙。之后就是我出世,祖母去世。全家第一次承受丧亲的打击。困难时期,母亲把家中仅有的一点粮食留给祖父和我,她和父亲则吃糠和野菜。为给祖父治病,父母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最后卖了仅有的老屋,举家搬到了十里外的东双龙居住。在我的记忆里,东双龙的房子只有里外两间,外间是灶房,里间搭了南北炕,爷爷住南炕,父母和姐姐住在北炕,中间拉一个幔帐。 1964年,祖父去世,弟弟出世。母亲也便一病不起。她整日趴在枕头上咳嗽,痰中总是带血。后来父亲就用大马车把母亲拉到了景星,拉到县城朱大坎去救治,还拉到五大连池疗养,可都无济于事。到了1967年冬天,母亲便瘦得失了人形。那日,父亲去了扎兰屯卖粮,姐姐带着弟弟去舅爷家串门,只有我趴在炕上陪着熟睡的母亲。过午的时候,我叫她吃药,可怎么叫她都不醒,我就大哭,我知道再也无法唤醒母亲了。我叫回姐姐和弟弟,便疯了似的向下沟跑去。姐姐让我去给老姥姥(母亲的婶娘)报信。雪花大朵大朵地飘落,东北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出了村,路已被雪埋上,举目一片苍茫。好在我知道路沿河而走,跑了一个小时,终于见到了老姥姥。我们一老一少抱在一起,霎时哭成泪人。 送走祖父的时候,已经是家徒四壁。为给母亲治病,更是负债累累。所以,母亲下葬的时候,没穿上像样的寿衣,只能用她在世时一件旧了的青衫代替。母亲也没用上真正的棺椁,而是用了一口祖传的板柜。送葬的时候,我在队伍前打着灵头幡,九岁的我已经无涕无泪,哭了的倒是那些乡里乡亲。他们说,老天爷真是没长眼睛,谭四这么好的人,怎么说带走就带走了呢?她才四十多岁啊,扔下一帮孩子,她咋这么狠心呢?母亲去世,对父亲打击极大,不久他便得了癌症。眼见自己将不久于世,便把我们姐弟三人带回了他的老家。他说那里有一家当户,他死了,也好有人照顾我们。 1972年,父亲下世,埋在了吉林省梨树县孤家子。至此,十一年间四位亲人相继离开了我们。我们姐弟三人陆续来到长春,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姐姐育有二男二女,皆已成家立业。弟弟育有两女,也都参加了工作。我有一个儿子,在中国的最高学府攻读博士。相信亲人们地下有知,也当感到欣慰吧! 母亲,我苦命的母亲,您一生含辛茹苦,却始终无怨无悔,您宁可自己吃苦受罪,也从不忘照顾别人。您把青春、生命和爱全献给了公婆、丈夫和儿女,您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愿您一路走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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