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牛
老人叫什么名字已经不知道了,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大名。只记得小时候,整个生产队里的孩子们都管他叫牛爷爷,连大人们也这么叫他。因为他一年四季,不管白天黑夜都跟牛在一起。在蜿蜒起伏的山道上,牧归的牛群后面总跟着一个用背篼背着青草、佝偻瘦小的老人。那情景既像是他赶着牛,又像是牛带着他。这幅相依为命、意味深长的画面,成为我童年故乡的主要印象,总是挥之不去。 在我的记忆中,老人似乎是一个孤人。大人们说,他是从很远的地方逃荒来的。他没有亲戚相互走动,也没有劳动力挣大工分,他的任务,就是饲养队里的那十几头耕牛。于是养牛就成了老人全部的生活内容。他的话题,他的悲欢,甚至他的生命,都只系在一个字上:牛。 牛在老人的精心喂养和呵护之下,个个膘肥体壮不可一世,惹得我和小伙伴们蠢蠢欲动,争先抢骑牛背逞威。可让我们不服气的是,牛在老人面前顺从得像个乖乖女孩儿,而在我们面前却粗暴得有如雄狮。有一次,我不但被牛重重地摔在草地上,脚背还被它的铁蹄狠踩了一下,我杀猪般的、夸张的哭叫声响彻云天。牛爷爷在一旁又急又慌,嘴里嘟囔着不知是在埋怨我还是在责备牛,反正他手里的鞭子始终没有抽打牛一下。我知道,他是舍不得。但他很快就去扯来一把野草,放到嘴里嚼烂了敷在我的脚背上,说可以止痛消肿。他一边给我敷药一边告诉我说:“娃呀,牛通人性呢。你莫欺它,它就喜欢你呢。”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牛爷爷把我从被窝里拉起来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快生了!快生了!娃,你不是要看牛生宝宝吗?”睡意朦胧的我被他拽到了牛棚里。果然,一头母牛正在分娩。我生平第一次目睹了一只小牛出生的全过程,我更惊讶于老人的兴奋和热情。他就像是自己晚年得子一般高兴万分,跑前跑后忙个不停。他用热水给母牛擦拭身子,又把自己身上的老棉袄脱下给小牛犊披上;又一阵风似的奔出窝棚,抱着一床被子回来,眉毛胡子上都挂着雪花。“我今晚就住在这儿了,我要陪着它们母子俩呢!”他笑眯眯地说。刚刚升起的炉火映红了老人喜悦的脸,竟然显得年轻了许多。少不更事的我还是读出了一句话:牛,就是他的亲人。 牛爷爷平时少言寡语的,可有一回,他那嘶哑的声音却连盗贼也为之震慑。那是队里的两头耕牛被人偷走之后,牛爷爷不吃不喝,漫山遍野地寻找呼唤。仿佛别人偷走了他的心肝,偷走了他的灵魂。不知他跑了多少山头,也不知问询了多少户人家。村里的人都劝不住他,大人们都说这老头儿恐怕疯了。在那几天里,方圆几十里的人们白天晚上都听见老人那可怕的声音,就像受伤的野兽发出的一般,在山梁和沟谷里久久回荡。那声音既像是哭泣,又像是诅咒,更像是招魂。第三天晚上,村里的几个壮汉在队长的率领下,终于在离队三十里以外的一个山洞里把他找到,并强行带了回来。老人披头散发,目光僵直,嘴里还机械地喃喃自语:“牛啊牛,我的牛……”人们无不为之动容。可第二天一大早,村里人又听见了老人兴奋的大呼:“回来啦!我的牛回来啦!”在清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人们看见被偷的两头牛温驯地站在牛棚门口,跟老人耳鬓厮磨地亲热着呢。后来大家才知道,原来是那偷牛贼心有不忍,趁夜悄悄地把牛送了回来。 我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是老人对一头摔伤的老牛的临终照料。那头老牛不慎从岩上摔折了腿,连站都不能站立起来了,庞大的身躯沉重而又绝望地蜷缩在路旁。老人为它请来了乡里的兽医,一连三趟,兽医最后还是无奈地摇头离开了。当时队里的人都说,反正这牛也老了,救不活了,干脆放血分肉算了——那年头,能够吃上一口肉,便是最高的生活享受了——但老人坚决反对。他说:“牛为我们人劳苦了一辈子,它还没有断气呢,怎忍心吃它?!”老人爬到深山里砍回檀木棒,又割了几大背篼结实的茅草,很快就在那头牛躺卧的地方搭起一个窝棚,自己搬来被子连夜住了进去。蚊子在他身上叮满了血泡,他不理会;山蛇与他同床共眠,他不在乎。他采来高山的草药给牛敷伤,挑回山溪里的清泉让牛喝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了十来天。但老人的一片痴情最终还是回天无术,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那头老牛终于溘然而逝。月光在老牛闭合的睫毛上闪烁着光辉,那是老牛流出的最后两滴清泪。 斗转星移,二十几年一晃就过去了。前不久我回了趟故乡,向人们打听牛爷爷的下落。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还记得,都说他早回到了老家,但却说不清他老家在哪里。问孩子们知不知道有个牛爷爷,都摇头反问道:“牛爷爷?牛还有爷爷么?”嬉笑着跑开玩电子游戏去了。我在当年老人养牛的窝棚旧址旁伫立了很久,有了一种要写点文字的强烈冲动。其实上高中时我就写过一篇《牛爷爷的故事》,老师看完后问我:读过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吗?我摇头。老师提笔为我改了标题,现在我还用它吧——《老人与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