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的秋天

他19岁了，依然是个农民，地地道道的农民。接二连三的高考，接二连三的失利。屡战屡败的结果，让他一点点失去了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自信。

然而，他要改变自己的命。准确地说，是试图改变。而促使他改变的是19岁的那个秋天。他打算以更狠的努力去改变已经很狠的命——屡败屡战！

秋日的余晖，洒满大地，秋风送爽，一片金黄的水稻在苏北平原延伸，好一派秋日欢乐牧歌的景象。不过，他没有诗人这般的浪漫。19岁的他即将成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接班人。修理地球的职业，也许就将使他为之苟且一生。他将和他的父亲、爷爷一样在贫瘠的沙土地里刨食吃。刨一口、吃一口，刨两口，吃两个一口。没有多，只会可能少。

19岁的那个秋天，迎接他的不是秋收万颗籽的喜悦，而是无助的挑战和绝望的考验。

他不是没有接受过考验，他在多次的考验面前，都表现得非常坚强。在他的记忆深处，那次的考验是刻骨铭心的。那年16岁的他，在刚刚上高中的暑假里，跟着哥哥们一起参加生产队到微山湖捞水草积肥劳动，以换取10分的劳动工分。在当时，10分的工分，大约等值于年底决算的两三毛钱。对，这就是当年劳动的价格。那次的遇险是在午餐之后，他坐在船头洗碗，没有想到的是，他把搪瓷碗面向船行的正前方舀水，在船速与舀水形成阻力的作用下，丝毫没有防备的他，一下掉入湖里。他是个旱鸭子，丝毫没有自救的能力。只能恐慌地乱扑腾。好在一同捞水草的远房哥哥把他救上了岸。

19岁秋天的这次农忙，使他下定决心做出了改变命运的最后决断。这一次让他刻骨铭心，并进而改变命运的劳动，是在“喜看稻菽千重浪”的责任田里，收割水稻。

在离村子不到一公里的东北方向，有一块属于他的责任田。这块地将近一亩。也是这次大家庭分家时一块最好的地。这块水稻田的插秧、浇水、治虫、拔草等管理环节，都是由哥嫂完成的。他那时正在集中精力复习备战高考。可是，这第三次高考，他依然没有跳过去龙门。而到了秋季收获的秋忙，他没有了复习补考的理由。既然高考名落孙山，那就收收不甘的心，老老实实当农民劳动吧。然而，他的力气不够，甚至说有些单薄。他曾经不止一次疑惑自己，和周围一个个肌肉发达，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的哥哥叔叔们比，自己的膀子怎么这么瘦小无力？哥哥们的回答很善意——“你不是种田、出憨力的料”。如今，他想起耳边的这些话，好像特别的温暖。不过，不是种田的料，不也是同样要种田吗？ 不是种田的料，该是种田的命吧！

午饭之后的他，就一个人在自己的田里收割稻子。他努力适应着这一弯腰一站立、站立后再弯腰的节奏，努力压抑着他本来急切的性子。无论如何，这次的劳动，效率还是不错的。到太阳西斜的时候，已经有一分地的稻子，由站立的一排排变成躺下的一行行了。按理，此时的他，该有相当的成就感。可是，此时的他唯一思考的是，这剩下的更多的水稻，还需要他拼力到什么时候，才能全部完成。他放下了手里熟悉并且已经开始有些发钝的镰刀，开始了捆扎。

他蹲在那里，左手和右手，分别拿起一小把水稻，迅速地拿起有稻谷的那一头缠绕两圈，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如同绳索的结，再快速地抄起平铺在那里的水稻，左腿轻压在上面，形成挤压的态势，使捆扎更紧实。然后，将用来充当扎绳的稻草剩余的根部缠绕两圈后，一起塞尽稻捆里。很快，一捆一捆的水稻，弯弯曲曲地排列在那里。那时的他，还想象不出此时此刻的景色:夕阳下，站立的水稻、铺倒的水稻、弯弯曲曲的稻捆以及身后的板车和捆扎水稻的19岁的他，居然有着梵高名画《麦田》的意境。

太阳开始落山，中秋的薄雾弥散开来。成捆的水稻已经整齐地排列到了板车上。他要迎着开始暗淡的余晖，把稻子拉到场上去。他的心中没有喜悦，甚至没有思考，只是在机械地完成人生的里程里最通常的求生之路中的一截而已。

他双手抬起板车，上下试试装载前后的平衡性，感觉还好。他的双手把平了板车的把手，右肩膀上搭起了板车的肩带。一切准备停当后，他前身向前微倾，前腿弓、后腿蹬，发力前行。然而，令人惊心的一幕发生了:这时的板车根本就不听他的使唤了，板车原地不动，他在用尽吃奶的本事发力的时候，前腿突然一滑，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原来，他有所不知:水稻在收割前10来天才排完所有的水，这叫“靠田”。他的老家尽管是沙土地，在水稻收割时，土地依然是松软的。尤其是板车装了收割好的水稻后，轮胎在松软的水稻田里略微有些下沉。这样，人拉板车时，使劲踩在松软的土地上，无法使上力气。加上，他本身也不是一个强壮的人。

在跌倒的那一刻，他五味杂陈。这只是当农民的起步，这一切只是开始。未来的一切的一切，谁告诉他是什么？

他没有哭，但是，这比哭更难受！无助、绝望……

他是怎么将这一车水稻拉到场上去的，他记不得了！他只知道，那一刻，他非常清楚地明白:他没有资格当农民。

与其挣扎着当一个不够格的农民，不如挣扎着突出重围去寻找适合自己的另一片天地，哪怕继续挣扎。

19岁的秋天，是1980年的秋天。

19岁的他，也不是别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