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支西地兰
“请支援我们几个健康的死人。要快!” 监狱长打量着面前的三位军人。老中青三结合,现下最时兴的班子。讲话的是中年人,军装补丁挤补丁,连最不易破损的前胸,也糊了一块新鲜绿布,白线在上面跑着规矩的同心圆,像一张标准的胸环靶。 倒是年青人高大端正,军容整肃。只是脸色血红,好像罩了一张红色蜘网。 那老人,正确地讲,似乎不能算作军人。穿一套极旧的军装,袖口和裤腿处,有流苏一样的毛边,却十分洁净。领口处该钉红领章的部位,是两方浓绿的暗块,仿佛他缀着一副绿领章。这是长期被红布遮盖过的痕迹。 这支人马不知是干什么的。见多识广的监狱长想象不出,展开了他们的介绍信。 西北军区军医训练队,需要几具尸体标本,特请地方协助解决。 “部队同志,真不巧,前几天我们刚枪决了一批死刑犯……” 全军原有111所军事院校。林彪说,这个数字念,“妖妖妖”,是妖怪,一夜之间就都解散了。不知这传说是否确切,只是西部军区没有了培养军医的学校,医生的来源坐吃山空。几年之后,高原哨卡全凭刚入伍只会扎“阿是一穴一”的卫生员诊病。战士得了阑尾炎,以为是红白痢疾,连灌了几天黄连素,士兵就牺牲在雪山上了。 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西部军区开办了一期军医训练队。不敢叫学校,怕冲撞了上面。也没有叫班。各式各样名目的学习班,都有接受批判改造之意,怕从基层选拔来的优秀卫生员不乐意。就叫“队”,有一种不明底细的模糊感,对上对下都好说。 训练队的楼房盖在山里,附近有一家野战医院和附属药厂。就地取材,请老师,看病人,都很方便。好比猪圈都修得离伙房不远,取天时地利人和。 从工兵部队一抽一了个“硬骨头连”的连长来当队长,让在药厂劳动改造的反动学术权威焦如海,边改造边讲课,医训队就算正式组建起来了。 开学典礼就设在走廊里。灯泡小,悬得又高,幽暗得像条半夜的胡同。本来可以借野战医院的礼堂,队长认为大可不必。工兵连队经常在旷野中训话,他的嗓门早练出来了。 他穿着那件有许多线轨的军装:“我们人民军队的第一支工兵部队,是在安源煤矿创建的……”这是他最喜一爱一的装束。 学员们坐在小马札上,双脚并拢,手半握空心拳,团在膝盖上,很乖的样子。新来乍到,都想给领导个好印象,腰板笔直,绿油油的,像一畦雨后的菠菜。 “工兵的‘工’字,左边加个绞丝旁,念什么?”队长征询地望着大家。 “念‘红’!”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走廊里有回声,显得地动山摇。 “对!”队长兴奋地肯定,好像这是一个多么高深的问题。气氛就是这样烘托上去的,这番话是他的拿手好戏,哪该停顿,哪该夸赞大家,他都烂熟。 “工兵一颗红心永向党。我再问,‘工’兵的工字,左边加个三点水,念什么?” 他满怀信心地等待着。有了上面那段一操一练,现在该是更加众志成城的“念江”的吼声,可惜,卫生员们似乎觉得这题太容易,恐领导另有深意,回答错了怕惹大家笑,居然没人吭声了。只有一个脸细小如韭菜叶的小兵,不知深浅地答道:“念江。”他叫翟高社。 有文化水平的兵就是难带!明明认得,却偏不答话,晾你一个难堪。队长心里很恼火,改了程序,不再启发诱导,兀自说下去:“念江。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靠的是工兵。右边若加个力呢?念功,要为人民立新功,右边加个弯弓呢?念巧,工兵就是要心灵手巧……” 所有的人都在这一瞬给队长起外号叫“工兵”,不叫这个名字,对得起队长的一片痴情吆! 人们开始分心。 工兵突然停止讲话。他的耳朵善于分辨任何异常响动,成功地预防过重大塌方。寂静使大家都听到两枚牙齿清脆叩击的音响。 一个漂亮的女兵,在玩自己的指甲刀。一精一巧的琵琶形指甲刀,运用杠杆原理,剪下女孩珠贝似的指甲,然后小锉又细细打磨,银似的粉屑飘然而落。 工兵用沉默警告女兵,真正的士兵会对这种反常的宁静噤若寒蝉。女兵却毫不在意地继续修理指甲,仿佛那是一段象牙。 “快别挫了!领导正盯着你呢!”一个黧黑面貌的男兵,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奋不顾身地通知女兵,并且英勇地挪动了一下马扎,企图用铁器的响动掩护小锉的声音。他叫郁臣。 “你好好坐着吧!我是成心不想听他罗嗦。”女兵一撇嘴。 “你给我站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工兵气咻咻地把花名册翻得像雨打芭蕉。 “咦?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梅迎,你不是6床吗!”女兵笑嘻嘻地站起来。前排的学员回过头去,在走廊幽暗的黑绿底色之上,浮动着一张像葵盘一样鲜丽明亮的脸庞。后排的学员只看到两根又细又长的发辫悬在柳条一般柔韧的腰间。 萎顿的学员们立时振作起来。工兵的说教已经使他们搞不清,自己将来是坑道作业还是给人治病。 工兵愣在那里,6床这个悲惨的名称,使他的右臂又火一辣辣地疼痛起来。那是他勇排哑炮时受的伤,住进梅迎所在的医院。所有的女hushi戴上口罩都一模一样,工兵分不清她们的区别。但他应该记得梅迎,梅迎曾专门守护过他三天三夜,梅迎打针一点不疼。 工兵张口结舌,但他很快将自己从病号的角色中解放出来:“梅迎,你坐下吧!军人要服从命令,再玩指甲刀,我就没收。” 这一次梅迎很听话,乖乖把指甲刀藏了起来,指甲刀上镶着一块一精一致的少女浮雕,曲线玲垅。这种图案,现在几乎属于黄色的范畴,真叫工兵收走了,你到哪里去找! “现在我把教员给大家介绍一下。姓焦,焦如海。你们就叫他老焦好了。”叫梅迎一气,工兵忘了自己说到哪儿了,索一性一进行下一项。 从暗影里摇摇晃晃走过来一个人,戴两页绿领章。 天下竟有这么瘦的人!两颊猛烈地向里收缩,好像一颗子弹洞穿腮部,将所有的肉都掳走了。纸一样菲薄的皮肤,敷在嶙峋的骨茬之上。双耳到高一耸的鼻梁之中,是两个深陷的坑。一眼望去,仿佛脸上不是七窍,而是九窍。 “一妈一呀!这还能当大夫!不等把病人医好,自己先就瘦死了!”翟高社吐吐像小狗一样鲜红的舌头。 工兵的话,叫大家费琢磨。部队是最讲究长幼尊卑的。一般都是官衔高的首长谦虚地说:你们就叫我老某好了,透出官兵一致的亲一热。其实谁敢叫他老某呢?还是要叫某首长的官阶。大家都是正规军来的,自然懂得这规矩。工兵这番指示,明摆着要大家不必尊重焦教员。 “我是牛鬼蛇神。”焦如海讲第一句话。 走廊里极静。尽头的厕所里有水管滴水,很长时间才坠下一滴。 不单因为老焦是牛鬼蛇神,还因为他讲这话时的安宁。 “大家也不必四下打听我的事,那会影响你们听课。我的罪行是解放前在日本读医科大学,抗日后回国,参加了国民党军,当过医学教官和医院院长。官至上校。国民党溃败后,被收编入**。现在是反动学术权威,接受改造。队长,我有些站不住,能否给我张椅子?”焦如海双手杵着讲台,嘴唇苍白,像扇死贝。 看样子不像是装的。工兵想给他椅子,又想,自己还站着同大家讲话,他就想坐下?准是摆臭架子,显示自己不周一般。他冷冷地说:“你咋娇气了?听说批斗你的时候,让你撅一着,三四个小时你都撅得挺标准,怎么退步了?” 焦如海说:“那是批斗,这是讲课。” 工兵说:“讲课比批斗轻省多了!哪有百斤扛得,八十斤反倒扛不得!” 焦如海说:“要是现在斗我,也还站得下来。不是要我讲课吗?力气要用在脑子和嘴巴上,腿上腰上就没有那么多劲了!” 工兵气愤得直哼哼。心想这一精一老头子硬是该斗,知道要用他的一技之长,马上就摆谱拿搪。罢!忍了。为了让学员们早点把老家伙肚里的墨水掏出来,椅子就椅子! 郁臣看出工兵的心思,起身搬来椅子。工兵看这小伙挺有眼神,决定让他当班长。 老焦坐了椅子,脸色稍好些:“大家除了学习上的事,不要同我讲话。见了面,也不必同我打招呼。” 工兵插了一句:“特别是有关边防站国境线的情况,当着焦如海,一句也不要谈论!” 梅迎真替她的6床难过,就算需要这样如临大敌,也不必当着老焦说。 焦如海很平静,仿佛工兵说的是另外的人:“现在,我要把同学们的文化基础,摸个底。” 走廊内一阵骚动。招收学员时只说要路线斗争觉悟高各方面表现好的,并没提到文化水平。怎么反动权威竟敢考试? 大家便去看工兵。工兵倒挺支持焦如海这一手。他在连队时就经常考核风钻手、装填手的,要心中有数吗! “大家不必紧张,不过是问几个化学元素符号。说出10个就算及格,我就知道你起码是念到初中了。”老焦说着,翻开花名册。 “翟高社。” 学员们东张西望,竟没人站起来。 “我再念一遍:翟高杜。” “你才‘瞿’呢!我叫翟高社!”韭菜脸的小兵气愤地站起来。“我不知道什么叫圆素,什么叫方素,就知道艰苦朴素!”他越怕叫到自己,越偏叫到自己,料着老焦也不敢把他怎么样,便耍起赖。 老焦想是自己眼花喊错了他的姓,才惹得小兵不高兴。说:“对不起。空气中含有的这种成分叫什么?”老焦用毛笔管一般细的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零。”翟高社毫不迟疑地说。 大家哄堂大笑。 “你读过几年书?”老焦手僵在半空,走廊里的穿堂风,将他的袖筒吹得像个鱼膘。 “高社高社吗,我成立高级社那年生人,**开始那年,上小学四年级。” 1966年,像一副普遍的凝固剂,少年们那时读到几年级,便永远地停止在那里,不再长大。 “那你怎么能学医生呢!”老焦深深地叹息。 “我根本就不想学医生!你不想要我,正好!我这就打起背包一皮回家!”翟高社高兴得双脚一蹦高,差点踩坏了小马扎。 翟高社说的“家”,不是指乡下的父母,而是自己的老部队。他爹是木匠,自小耳濡目染,也会吊个线扯个锯。到了部队,领导说你年纪小,恐怕吃不了连队那个苦,当个卫生员吧,等二年大白馒头把个头撑起来,再去摸爬滚打。当了卫生员,也就会搽二百二什么的。看见装药的柜子挺肮脏,就用废罐头箱子板打了个新柜。领导见了,说你这么热一爱一本职工作,正好有个地方要培训医生,就定了让你去吧!翟高社稀里糊涂来了。心想既然领导对咱挺好的,还不如回去好好表现,过个一年半载,有招土木建筑的训练队,自己再去可不美气,强似在这里听一个反动老头念神念鬼! “翟高社,你给我坐下!”工兵一嗓子把翟高社钉在马扎上。 焦如海指着一个满脸血红的学员说:“你是从喜马拉雅山、岗底斯山、喀喇昆仑山交界的全军区最高的哨卡来。” 那学员站起身来,脸红得像要沁出一血珠:“我叫岳北之。您怎么知道?” “你的脸色就是高原病的招牌。我去过那个边防站。” “我们那儿经常因为高原病死人,我愿意好好学一身本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岳北之初到平原,被过多的氧气灌醉了大脑。自学过的化学元素符号,像是浑身沾满粘一液的活鱼,看着鳞光闪闪,待要去捉,滑一溜溜的尾巴一甩就不见了。 学员们都是从各部队来的,基础不一样。从医院来的,就像富家子弟,见多识广,把医学名词念叨得跟他们家亲戚一般熟络。从小地方来的则透着可怜。一个边防站,拢共就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就算每人都生过病,病得都还不重样,你才见过多少病种呢?当医生是门经验科学,见过同没见过,就是不一样! 学员丛中响起了窃笑声:不会就坐下算了,站那戳电线杆子,逞什么能! 岳北之不服气,他镇定一下自己,开始说:“Na钠,K钾,P磷,Ca钙……” 一共说了9个,再也说不出来了。嘴唇涨得发紫,补充说:“C碳……” “你已经说过了。好了,坐下吧!”老焦向他示意。充其量,这个学生不过是自学了些医学知识,如此而已。 但岳北之顽强地站在那儿拧着眉头苦苦思索。因为高原缺氧而滋生出的过多的红血球,像蜂群一样撞击着他的血脉。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筛选自己的记忆…… “怎么还有这么死心眼的人!要是叫到我,一口气能说出50个。”郁臣炫耀地对梅迎说。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行!可梅连不想同他争辩,她真心为红脸汉子着急。谁都有这种非常窘迫又不肯认输的时刻。她把嘴唇嘟成一个圆筒,对着岳北之:“呜——呜——”像一只焦虑的猫。 可惜岳北之完全不看她,冥思苦想。 郁臣倒是看懂了,恨不能用手把梅迎的嘴捂上。漂亮女孩对另一傅孕子有好感,是令人气愤的事。 梅迎百般无奈,猛地扯了一下岳北之裤腿,岳北之一低头,看见梅迎笔直地竖着手指,直指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什么? 岳北之狐疑地抬起头。 天花板上有一枚灯泡,像一颗黄澄澄的鸭梨。在梨核的部位,有曲折而闪亮的灯丝。 “w——钨。” 岳北之终于回答出了第十个元素符号。 考试很糟,大家心中忐忑不安,预备挨先生批。他们不敢叫“老焦”。大部分是农村来的孩子,对师长有一种遗传来的敬畏。也不敢叫“焦教员”,因为队长已明令不准。他们找到一个折衷,称他“先生”,这个词在当时绝不像后来那样风光,它有遗老遗少的腐朽气息,又隐含一着曲折的敬意。全凭呼叫人当时的口吻,对大家都方便。 工兵也做出老母(又鸟)护小(又鸟)的姿态。谁要是想把他的兵赶走,他先叫他滚蛋!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糟糕水平的医学生!老焦缓缓站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对你们进行考试。以后,这样的考试……” 他略微顿了一下,所有的同学都在心里续上了他的半截话:“……还要进行多次……” “以后,这样的考试,我再也不会进行了。我也不会提问。因为要讲的东西太多了,我们没有时间。”他把花名册还给工兵:“我不需要知道他们的名字。” 医学,是需要天才的。现在,人家随手塞给你一把谷,你不知道哪一颗能长成栋梁,哪一颗会半路枯萎,你当然可以仔细分辨,就像一个音乐大师去看琴童们的手。但是,你是一个野人,你不知道有什么野兽在半路等着你。云彩下了雨,哪怕只有几滴,你除了把种子洒出去,别无选择。 “既然是开学典礼,我送同学们一句话:桐油罐子装桐油。这是将近半个世纪以前,我学医之时,我的老师送给我的。”焦如海准备离开。 “桐油罐子装桐油”,什么意思? “你那老师是日本人吧?”工兵追问。不。中国人。一位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老中医。” 二 老焦每天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来,不带讲义,佝偻着腰,不看任何人,侧坐在专为他预备的椅子上,对着教室的门讲课,仿佛他随时要从那里走出去。 平心而论,他的课讲得极好,深一入一浅一出,字字珠玑。不过,听他的课很累。他从不板书,黑板洁净得如同少女的乌发,学员们只有全神贯注,埋头笔记,像是记录重大案件的法院书记员。 岳北之感冒,撕下一张纸,敷在脸上,哗地擤擤涕。课问,翟高社走过来,指着笔记本中间的空白说:“你赔你赔!” “赔什么?”岳北之不解。 “赔笔记。你的脸有一平方米吗?用那么大一张纸,声音像甩**包一皮,害得我老长一段没记下来。”翟高社本来就无兴趣,抱惯锤刨的手,写起字来就是不惯,借机把责任一股脑地嫁给别人。 岳北之到了平原,反而生病。好像贫寒人家子弟,突然大鱼大一肉,不适应。慌着要给翟高社补笔记,钢笔又没水了。提着钢笔囊到窗台上去灌钢笔水。部队什么都是供给制,小号暖壶那么笃实的一瓶墨水,敞开供应。 不想梅迎一把拦住他:“你看这墨水是什么牌子?以前用的是什么牌子?” 瓶签上一只大一鸟,张着孔明羽扇般的翅膀,连跑带颠。至于上回灌的什么墨水,他一门心思用在学习上,哪里记得!只有憨憨一笑。 “是北京牌!你不记得了?那个华表多气派!”梅迎对自己家乡的饰物被人如此轻饰,表示偌大不满。 岳北之很抱歉。墨水吗,只注意过是蓝的还是红的。 “牌号不同的墨水混在一起会产生沉淀,这是化学基本知识!”梅迎很着急,好像那是驼鸟牌砒霜。 岳北之的大脑袋钢笔拢共才值一块来钱,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刚才被梅迎轻微触过的手指,异样跳动,仿佛扎了一根刺,他不愿拂这位美丽女兵的意,窘急地问:“那怎么办?我到水房去洗洗笔。”说着要跑。 梅迎一把拉住他,“马上就要上课了,哪里来得及!”她掏出一支苹果绿色的小钢笔,“我这支还是北京牌墨水,先援助你好了。”不由分说,拧开笔帽,往岳北之的大脑袋笔尖里对水。 两支笔舌一舔一在一起,一滴又一滴幽蓝色的墨水,如钟一乳一石的眼泪,缓慢地滴注着,从纤巧的果绿色坠入粗旷的黑色。 很难说梅迎为什么对这个红脸汉子产生了特别的好感。也许因为他来自三山交汇的高原,也许因为他的成绩在突飞猛进地提高,很快要超过成绩最好的梅迎。也许只因为他从不理她。 纤巧的笔舌吐出一个大而稀薄的蓝泡,好像就要从中钻出一只蓝色的小螃蟹。 岳北之对着翟高社说:“谢谢!我赶紧帮你补上,千万别落下课!这么好的先生讲课,要不是**,你我这种乡下孩子,恐怕听不着。”并不看梅迎,脸却又像回到了高原。 郁臣看见梅迎关切岳北之便有气,对岳北之说:“你的高原病,我在书上看到了一个治法。” 岳北之边抄笔记边说:“这病到了平原,不治也能慢慢好。” “我就不信你不想好得更快一些?告诉你——把血放出来,输点盐水进去,血自然就稀释了,你这一脸的一精一神焕发才能彻底好。”郁臣一脸揶揄的笑容。 “我以为什么高明主意呢!整个一个恶治!蒙古大夫!”翟高社大叫。 岳北之疾速抄写、无暇答话。 焦如海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像一根孤零零的输液架子,挑着一套清洁而破烂的军装,自动在地面滑行。即使在正午的阳光下,在人声鼎沸的教室里,也有一种鬼魅似的感觉。 “懂吗?”他问。 “不懂!”翟高社抢先答话:“你看这书上的人眼珠,明明是圆的,怎么画的像座桥?” 那张图挺漂亮,彩色的。可你真是想象不出,人人都有的黑眼珠,掉到纸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学医生不是学数学,必须要有实物。 老焦去找工兵。工兵正在帮炊事班改造炉膛,力争把每顿饭的人均煤耗再降下两钱。满面尘灰烟火色,用雪白的眼球看着老焦说:“这我早想到了。到野战医院去实习。” 妇产科外平日拥滞大肚子孕妇的长椅子上,坐着像刚出炉的面包一皮一样新鲜的医学生们。他们浆洗一新的工作服嘎嘎作响,嘴角抿成一字形,竭力作出成熟老练的神态,恨不能在唇下粘一缕胡须。手心里却窝着一汪汗,工作服在腕口处扣得铁紧,里头的军装袖子都捋到肘关节以上了。 今天,他们将摸胎位,听胎心,这类似隔着瓜皮判断西瓜的生熟,全凭的是手上的感觉。大家摩拳擦掌,跃跃一试。 他们傻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没有一个产妇登门。大肚子们一看重兵压境的阵式,互相转告,远远觑了一眼,打道回府了。反正产前检查也不是急诊,早一天晚一天无妨。肚里的宝贝叫这伙学手艺的一折腾,还不得早产? “这帮老一娘一们,忒封建!本想学一招,等日后俺娶了媳妇,有了革命接班人,咱也给她蝎子掀门帘——露一小手。没想到把咱们当成日本鬼子了,花姑一娘一全藏起来了!”翟高社没心没肺地嚷嚷。 郁臣平日把女一性一生理解剖钻研得挺透彻,今日想理论结合实际,没想到落了空,挺扫兴。 岳北之想,这一门不能实习也就罢了,比较起来还是最不重要的一科。但愿别处别这样! 唯有梅迎高兴。妇产科把女一性一所有的秘密都悬挂起来示众,简直令人丧失尊严。看来女人的心是相通的,她们把自己坚壁清野了。 妇产科的医生欢送他们:“欢迎你们再来。我们今天难得的清静。” 望着垂头丧气的部下,工兵拍拍手上的烟灰说:“那号东西,有啥学的?在我们工兵,连蜘蛛和耗子都是公的!接生婆子干的活,血光之灾,还嫌晦气哩!” 队伍哈哈大笑,萎顿之气一扫而光。 焦如海找到工兵:“当医生的,必须什么病都能看。任何一个行当,都可以挑选原料和产品,唯有医生不能。他不能说我会看这个病,不能看那个病。在医生手下,没有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区别,他们只有一个统一的名称,就是——病人。医生面对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矿藏——人的生命。” 工兵吃了一惊。这个瘦干老头,除了讲课,打扫楼道卫生,就是在自己的小屋里劳动改造,从来没听过他振振有词他讲出这么一番大道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工兵真有点摸不着头脑。 “在活人身上实习之前,必须先学习标本。” 工兵知道标本。岩石也有各式各样的标本,比如花岗岩,石英岩。 “你就明说要什么吧!”工兵不喜欢绕圈子。 “要尸体。”老焦说得很平静,就像跟熟人要一支烟。 “到哪里去找死人?”工兵为难了,工程部队倒是常死人,可隔着多少架山把人拉到这里还不得长大尾巴蛆!再说,塌方啦抢险啦牺牲的都是烈士,能叫你领着一伙毛孩子把人给零碎了吗!工兵心里便怨老焦多事,让你讲课就是够宽大的了,还这么没完没了!不过凭心而论,工兵到底是技术兵种出身,知道说十遍不如看一遍。 “我再到野战医院去想想办法。”工兵拔腿走了。 焦如海平静地等待着。医学院校怎么能办在这种偏僻之处呢?医学生是一种娇贵的植物,他们应该生活在人烟稠密的大城市。设备先进,病人众多,病种繁杂,经验才会像雪球一样迅速膨一胀。只是,谁会听焦如海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吧! 果然,野战医院说军人病故都需妥为安葬,无法供医学生们整体解剖。当地老百姓因为地处边陲,较为闭塞,更无法接受这一要求。简言之,无论花多少钱吧,也买不到一具死尸。何况工兵还没钱。 “将来我死了以后,遗体供医学解剖。”焦如海说。 工兵心想,你是当医生的,当然会自我保养。揭发他的材料里就说他经常给自己吃药打针,随身带药,肯定大补。纵是别人都死了,他大约也能活在世上。别看瘦,筋道。倘真死了解剖,肯定像劈一盘古树根。 只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 “还有一条路可以试试,要行刑犯人的尸体。”焦如海迟疑了一下才说。如今冤案太多。 “你怎么不早讲!”工兵高兴地一拍焦如海后背,差点把他搡一个跟头。 三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所写的那一幕。 下次再同监狱打交道的时候,工兵就独自去。这回可惨了,盖着苫布的解放卡车,裹一着浓烈的血腥气奔驰回来。工兵脸色蜡黄地对老焦说:“你要的那些个,全在这儿了。剩下的事,你看着办吧!”说完,找个地方喝点酒压惊去了。 焦如海围着褐色胶皮围裙,戴一双长统胶皮手套,像个屠宰工人,一反平日的冷漠,风风火火进了教室。 尸体到了! 消息像野火燎着学员们的心。真正的人体标本!你在书本上熟知的心肝脾肺肾,全都立体地鲜活地藏在这具还微热的躯壳里。好比你早就有了一口箱子内藏货物的清单,现在这口箱子到了。你急于想知道箱里真像你知道的那样吗?特别是你本人也是一口同样的箱子!对知识奥妙探索的渴望和与生俱来的对死亡的恐惧,使大家好奇而紧张。 “谁愿意同我一道解剖尸体?”焦如海问。他曾经带领过无数次医学生解剖尸体,早已激不起一丝涟漪。但这一次,他有些激动。已经许久没有干这个活了。他突然想到,在他的医学生涯中,也许是最后一次。就像一位大师的告别演出,他要借此遴选最优秀的学生,把自己的心血传给他们。 “我愿意。”郁臣第一个站起来。他是班长,而且是坚定的无神论者。私心里也有一个小小的愿望,不怕死亡才是男子汉的风度,他希望梅迎注意到这一点。 “我也去。”岳北之沉稳地站起来。他不愿意见死人,而且还是恶死。小时候一妈一妈一就告诫他,不要穿过坟地,那里有瘴气。可是,你要当一个优秀的医生,你必须从死人开始。岳北之白杨一样的身躯站得很直,声音镇定而响亮,好像他一百年前就决定了此刻的挺身而出。其实,他的内心很恐惧,他是一逼一迫自己这样做的。 许久,再没有人站起来。 焦如海刻骨铭心地伤感了。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开始翻捡花名册。 “翟高社——”这一次,他没有叫错。 “到——”翟高社不情愿地站起来,把桌椅碰得乒乓响:“好事咋不轮到我头上?比如到食堂炸油条,都三回了,也不叫我去趟。” 老焦扫了一眼,站起的都是男学生。 梅迎何等聪明,一看这情景,开始往椅子下出溜,好像那是一架滑梯。草绿色的军装包一皮裹一着她柔软的胴一体,现在,那躯体像水一般地流去,只剩下一套蝉蜕似的衣服,摆在椅面上。 活动着的物体总是最易招致注意。老焦没用花名册,就叫出了这个学习成绩最优异的女生的名字。“梅迎——”他认为这是对她的一次奖赏。 “我……我不去……”梅迎不肯站起来,葵盘如同被人拦腰砍断,柔软地垂在胸前。 “为什么?”老焦焦灼地问。他距离年青的医学生的生涯已经太远,他不知道这个优秀的学生为什么如此退缩。这样,她会荒废的。按图索骥,连马都对不上号,何况是人! “我……害怕……”梅迎老老实实地承认,显得很可怜。 “死人没有了生命,他有什么可怕的?在这个世界上,死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活人……”焦如海一精一神有些恍惚。 “先生,求求您,不要让我去!我不去……”梅迎哀求,楚楚可怜。所有的男孩子都在这一瞬咒骂老焦,他太残忍了,非一逼一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去翻一弄死尸! 梅迎自幼喜欢当通信兵。“我是海燕”那幅油画里潇洒矫健的女电话员,是她心中的偶象。因为这幅油画,她当了兵。分配单位时,隔壁铺位非常想学医的女孩去当了海燕,而她被分到医院。后来,她终于慢慢喜欢上了当hushi,主要是因为身上那件飘飘欲仙的白裙衫。不就是打打针服服药吗,这不难。她没见过真正的死人,一来是她运气好,碰到的多是轻病员,有一两个重病的,还死在别人班上了。二来是她干这行的时间还短。当hushi的没见过死人,似乎不可思议。就像车水马龙的大道上,有时也会遗有一朵生意盎然的小花。无论你多么想不通,它反正在那儿开着。 “如果你根本就不想做医生,那么你可以不去。今后,你也不必听我的课了,不要在这里白白占着一个将来的医生的座位!”焦如海勃然动怒,颈部暴起数根苍老的藤条。 不知是监狱长没有传达到,还是刽子手太漫不经心,所有的尸体头颅都被敲碎了,焦如海扼腕叹息。 一间空旷的教室,几张课桌拼成狭长的台案,巨大而透明的塑料布蒙披其上,依稀看出匍匐的人形。有暗一红色膏浆状的血滴缓缓坠落。 第一次站在如此近距离的位置上观察死人尤其是一个刚被枪杀体有余温的年青人,真是对人类灵魂的残烈拷问,你会那样真切地感到他是你的同类,身心交瘁地感受到他在死亡的那一瞬间承受的酷烈痛楚。 过多的血液使屋内充斥着钢铁一般的锈气,大家同焦如海一般装束,鸟一样地乍着双手,不知该插到哪里。 “可惜了。”老焦围着尸体,像围绕一座岛屿,仔细观察。“一个多么好的头颅被敲得这样碎。我们只有另想办法为他配一个头颅。” 学员们默不作声。胸臆中充满了血腥的空气,一时无法用这种味道的气流开启声带。 郁臣最先缓过劲来,这正是表现男子汉气概的极好机遇。他用套着手套的食指,拨一弄着死者头部碎裂处溢出的脑浆。脑浆半凝固,像灰白色的软石膏,留下橡皮手指清晰的痕迹,“我还以为脑浆跟豆腐脑似的。其实要硬。”郁臣诙谐地说,气氛略见松动。 “请尊重死者。”老焦冷漠地说。 郁臣吃了一惊。这一份轻松是他好不容易克制着恐惧才说出来的。他看见梅迎怯怯地躲在岳北之身后,嘴唇褪得苍白,为给她壮胆才第一个打破沉默。 “现在我们站成一排。”焦如海退到距停尸台三步之远的地方。 学员们规规矩矩地拢过来,站成整齐的队列。 “让我们向死者鞠躬。”焦如海说完,双一腿并拢,双手紧附腿侧,腰板缓缓下俯,头几乎抚到膝盖,花白的头发像一簇水草垂直飘落,橡皮围裙下缘触到地面,发出沉重而湿润的摩一擦声,仿佛卡车上盖货的蓬布从高处掷下。 年青的医学生们,直一挺一挺地站着,没有一个人随他鞠躬。他们无法执行这道莫名其妙的指令。 翟高社觉得挺好玩。老焦这个躬肯定是跟日本人学的,就差喊一声“哈伊”了。想不到老头还挺会逗乐! 郁臣想马上跑出去找工兵报告,工兵交给过他监视老焦的任务。不过,先不忙,看这个牛鬼蛇神还要搞什么鬼花样! 梅迎觉得站这儿挺好。离死尸远点,喘气也畅快多了。最好一直呆在这儿,只是别鞠什么躬。 岳北之也思虑不出这是为什么。既然先生要求做,必然有道理。他沉稳地问:“您能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吗?”声音经过多层纱布过滤,显得越发低沉。 “当我是一位医学生的时候,我的老师告诉我,对每一位经你亲手解剖的尸体,都要先向他行鞠躬礼。”焦如海郑重解释。 “请问老师的老师,是不是位日本人?”翟高社抢先问。 “正是。”焦如海毫不迟疑地回答。 翟高社为自己的推测被证实感到得意。 “这么说,你是用资产阶级的一套在争夺革命接班人!你要我们给被无产阶级专政的死刑犯鞠躬,这不是阴谋反攻倒算吗?”郁臣觉得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一反平日的矜持清高,声色俱厉地说。 血腥气中又搀了火药气。 焦如海消瘦如铁的面孔,九窍平和,并无丝毫波澜。比这霸蛮百倍的话,他也领教过多次了。看在这个学生第一个站起来进解剖室,他可以原谅。学生还年青,他们还有机会明白许多事。 “我不管他是什么犯。那都是他生前的事情了。现在,他躺在这张解剖台上,以自己的躯体为这个世界,做着最后的贡献,他将以自己的肌肉血管内脏,无声地告诉你们许许多多东西。假如有一天,你们终于成为真正出色的医生,你们应该记起他,感谢他。因为,他也曾经是你们的老师。” 焦如海说完,重新恭恭敬敬地俯下(禁止)去,向这位衣衫褴褛肌群膨隆头颅粉碎须发怒一张的尸体鞠躬。 学员们站成一排,学着先生的姿势鞠躬。翟高社鞠得最像,他很愿意尝试日本躬。郁臣不过浅浅一点头,然而终究还是鞠了。看老头这个倔脾气,不鞠真会把他赶出去。到那时,纵使工兵再向着他,学业上也会受影响。成绩不好毕不了业,当不成医生,穿不上四个布袋的军官服,郁臣就亏大了,更不要说寻找漂亮的女孩子了。“私”字一闪念,终于战胜了革命警惕一性一。 焦如海主刀,其余四人均做助手。医学是真刀真枪的学问,想不到平日理论平平的翟高社,表现最为出色,也许修理桌椅同修理人体,有某种神韵相通。切胸开腹,需用何种刀剪钳凿,老焦一个手势或干脆一个眼色,翟高社就手疾眼快地一一递上。犹如一对配合默契的舞伴,只要扶在腰部的手指轻微一压,便知道如何旋转腾挪。当然焦如海已经很多年不跳舞了,翟高社也要其后很多年才学会跳舞,但这种心领神会的协调使两个人都兴奋起来。噢!医学原来就是这样!翟高社想起往日给爹打下手,兔起鹘落,正是这个感觉。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修理人的这套家什,更一精一巧,更称手,亮闪闪像是银子打造的。在这一瞬,这个长着韭菜叶一样窄的小一脸的小兵,下决心要成为一个好医生。 岳北之紧跟着老焦的手。平日看来那么盘根错节关节都涩住的手指,竟变得像鹰爪一样准确犀利。不锈钢的医用器械一操一在他手中,刚开始亮如鱼腹,几分钟后就镀上了艳红的血迹,像涂满了润一滑油一样滋滋打滑。翟高社赶紧把纱布递过去,擦一拭过的刀剪又同镜面一般雪亮。梅迎刚开始忐忑不安,双一腿在肥一大的军裤里轻微打颤,但老焦一丝不苟的一精一神有巨大的镇慑力,它像无所不在的空气充斥这间房屋,仿佛一种安定剂,使人进入纯粹科学的探索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