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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我跟父亲“下南乡”

散文随笔2023-06-19186举报/反馈

所谓“下南乡”,就像山东人“闯关东”,陕西人“走西口”一样,虽然是一种谋生,但对大多人来说,也和逃荒要饭也差不多。只是我们淮河以北的“下南乡”要比“闯关东”、“走西口”近的多,更容易得多。有的“不习惯”或“混不上饭”,攒攒劲两天也就回来了。在我们的家乡鲁口子,“下南乡”就更近了。一条淮河就在我们身边经过,河北边是我们,一年两熟,小麦和大豆。而一河之隔河南边不仅已经是寿县地界,不再和我们家是一个县区,而且人家还栽秧收稻产大米,天天能吃上大米干饭。因此,那时候淮河以北就是“北方老侉”,是穷。淮河以南就是“南蛮子”,也就是所谓的“南乡”,就能吃上“精米细面”了。而这个“南乡”也就是就是寿县南面,六安境内,或长江以北的官大地区了。

那时我只有七八岁,我们家是城里的下放户,父母原在县城里的剧团工作,都是演职人员,全家下放农村,别说不会什么谋生手艺,连农活都干不利索。每到开春,也就是俗称的“荒春”上,一些邻居们就纷纷“下南乡”谋生了。父母就很着急,一是没手艺,二就是卖苦力父亲也不行。后来听说父母剧团的一些演员同事,都在靠唱戏“刷街”串门子,据说也能赚一点白米。有人就怂恿父亲,你不当过多年的剧团导演吗?会不少书,还会唱。就拿把二胡“下南乡”唱书去,肯定也比在家里守着强。父亲咬咬牙决定就去一次试试,不行再回来。父亲问我可愿意去?听说那里能吃上大米干饭,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但父亲又说,干饭好吃,快要走一百多里路呢。

第二天一早,父亲把一把二胡装进布袋里,让我斜背在身上,自己则背着被褥和一些衣物,收拾停当,母亲又把我们送出了老远。听父亲说,在“南乡”的一个村子,有他的一个“亲姑老表”,我们就奔着他家去的。还说他家也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就是我的“小老表”了。到那过后,我们是住在人家家里的,所以凡事要让着人家,不要和人家“磨牙”。我一一记牢。开始因为兴奋好奇,走到鲁口镇上也没觉得累,在镇上父亲还给我买了一根“油果子”,我吃“油果子”,父亲则吃了一个从家里带来的白芋面窝窝头,喝点水,又继续赶路了。从鲁口子这里过河,就一直向漫无边际的南方进发。

吃过了早饭,又吃过了午饭,我实在累坏了,也走不动了。就问父亲,可快到呢?父亲看着我笑了笑说:“怎么,走不动了?”我咬咬牙坚定地说:“我能!”父亲说:“我到前面再问问,大概差不多了”。其实,父亲的这句话已经说过几遍了,他也问过几个路人,而每次总对我说,快了,再过两个庄子就到了。我知道父亲在骗我,要是到了,父亲一定会肯定的告诉我的。但就是这样,我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当我实在迈不开步子的时候,父亲就背起了我。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黑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父亲的背上睡着了。等我被父亲放下来,看到父亲擦着满头大汗的时候,终于听到父亲高兴的说:“我们到了,到你表叔家了”。

表叔家就是一般的农民家庭,家里三间土坯房子,本身有儿有女住的就有点紧张,一下子冒出我们爷俩根本没地方安顿,好在表叔不仅热情,脑子还很灵活,因为生产队农闲,跟队长一商议,就让我们在生产队里打谷场上的一间库房里住下,这里不仅可以让我们住,也成了父亲的唱书场。到这里的第二天晚上就开场了。库房里收拾一块地方,铺上稻草,就成了我们爷俩的床铺,晚上,表叔又给父亲送来了一把小竹椅,一瓶开水,一个马灯。父亲一一摆好。最显眼是在屋子的正中间还摆着一个空空的笆斗,开始我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书场一开场,这里的“社员们”就三三两两的围进来了,大都围着父亲的小竹椅席地而坐,后面的有蹲也有站,还有几个妇女。而父亲拿出二胡,定了定弦,就开场了。

父亲唱的是一部传奇古书,叫《罗园下山》。说一气唱一气。而唱的就是我们当地盛行的“四句推子”。届时,我父亲已经很多年不唱戏了,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唱书,留心停了一会,而听着听着就入迷了。当和一个屋里的人都听着入迷,当书里的“罗园”命悬一线时,父亲却放下了二胡,端起了茶碗。表叔仿佛得到了父亲的暗示,拿起那个笆斗,就对众人说,一人一碗米,一毛钱,或一个鸡蛋,随便给,就当要饭到你家门口了。马上再唱。众人虽然一阵吵杂,但好在这里的人们都是那么的(píng)和,又仿佛早就准备好一样,把身上带着的大米一个一个的倒在笆斗里。也有把五分一毛的零钱和鸡蛋放在了马灯前面,收米和钱还没结束,有人就急不可耐了。“别吱声,唱了”。父亲又拉起了二胡,这里也只有父亲一个人的声音了。

开初几天唱的是《罗园下山》,随着人员越来越多。父亲的书场延伸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开始我还能够有兴趣听书,到了后来萎缩性倒在地铺上呼呼大睡了。一开始我们一天三顿都到表叔家吃饭,人家吃什么我们吃什么,后来父亲“有钱了”,就买了酒,和表叔吃饭时还会喝上几杯。父亲把收到的大米全给了表叔,表叔不要,父亲就让他给我们先攒着,等我们回家的时候再带上。后来随着父亲又唱起《王天宝下苏州》、《十把穿金扇》、特别是《杨家将》的时候,这个打谷场上的小书场简直汇腾了。曾经有两个小伙子,因为他们一个姓杨,一个姓潘,就因为杨家将大打出手。还有一些农村妇女,一部《王天宝下苏州》,听一晚哭一晚。最后还是这里的一个长辈出来呵斥:“要哭回家哭去!你爸死了还是***死了?哭不完了?”

后来这里的庄户人几乎形成了一种规律,人们走着坐着都在议论父亲说书中的人物,而吃过晚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怀揣着一碗米到打谷场去听书。而随着听书的人多,一人有过去的一碗米,变成全家一碗米。再后来生产队为了照顾社员,大米全有生产队包了。但这个生产队包,其他生产队又不愿意,后来就变成这里的一个大队全包。有米,一晚上还给一块钱。

没想到的是,我在这里也成了一个“星二代”。父亲因为说书唱“四句推子”火了以后,每天在这里请吃饭的络绎不绝,人们不仅不再把我们当成来这里逃荒的,反而把我们奉承了贵宾,父亲和我已不再需要顿顿去表叔家“蹭饭”,而是到社员家吃“派饭”。更主要的是父亲的“派饭”并不是干部们指派的,而是社员家主动轮流的。每天晚上散过书场有人就安排好了,而且以能够请到父亲去他们家吃饭为荣,而对我这个“星二代”更是格外关照。表叔家的“小老表”更对拥有着我们这样的亲戚骄傲不已,白天总是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晚上更以能和我一起睡在地铺上听书更是自豪。

忽然有一天晌午,我和父亲正在生产队的一社员家里吃午饭,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鼓乐声,陪我们吃饭的社员说:“刷街要饭的,给他们一碗饭吧”。村民起身朝门外打发要饭的。父亲也好奇的朝门外张望,这一望看到了门外的一男一女,浓妆艳抹,男的抚琴,女的拿着手锣,父亲一下子愣住了。我还在埋头吃饭,只见父亲站起身来踉踉跄跄的朝门外走,并喊了一声“老余”,而门口的那一对男女看到父亲也愣住了,女的竟哭了起来。村民一问才知道,这两个人原来是我的父母在原县剧团里的同事。都是当地非常有名的推剧演员,尤其是这个女的,专攻青衣,是我母亲多年的搭档,没想到现在竟沦落成了“刷街要饭”的。怎能不让人伤悲?

那位社员一听也很同情,又去买酒,将这对男女请到屋内一块吃饭喝酒。父亲和那对夫妻相对无言,只是默默的垂泪。父亲说,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一个县剧团的专业演员会落到这种地步,自己在这里拉二胡唱书,已经够丢人的了,可好歹还有一个打谷场。而你们这样的‘刷街’,和逃荒要饭有什么区别?那位社员也说,搞不明白这都是怎么了?要说老百姓不需要吧,你们看看,老朱就在这里随便说说唱唱,这里的人都那么着迷?好好的剧团,怎么说砍掉酒砍掉了呢?那村民又端起一杯酒对我父亲几个人说:“要我说,你们也别走了,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有俺们寿县人就好这一口,有俺们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们饿着”。从这天晚上开始,打谷场上的库房里,又多了两个唱书的。因为有男有女,唱罢《王天宝下苏州》,又有了《大宋金球记》《王华买大》等,库房里坐不下了,就干脆放在了打谷场上,后来又有一些下放的艺人赶来加盟,甚至堂而皇之地唱起了大戏,这里的打谷场更加热闹了。

就这样,跟着父亲“下南乡”的日子过去了几个月,眼看天气变暖,小麦发黄,我们也该回乡了。在临别的时候,父亲把在这里唱书所得的两麻袋大米因为无法搬运,全让给表叔表婶了。每个人只带了一小袋。现钱大家也分了一下,虽然很少,但在那个年月,足可以贴补一下家用了。送别的时候,大人送大人,小孩送小孩。“小老表”拉着我,依依不舍,送出了老远,临别时对我说:“等我长大了,带你到寿县去玩。也许在那里我也能捡到‘十把穿金扇’呢”!我说你真傻,“十把穿金扇”是孙悟空偷的,你怎么能捡到?小老表说,你不知道,俺们寿县“地皮邪”,只要在城里念叨念叨,就能得到。每当想起小老表的话,我就忍不住想再去看看那个小老表。可是现在老人们都已经故去,我和那位小老表也已经分手五十多年,别说我并不知道他们家在寿县的具**置?而且“下南乡”也已经成为历史,就是现在小老表站在我的眼前,我恐怕也不知道他是谁?散文随笔:我跟父亲“下南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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