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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荷】一方水土 (散文)

优美散文2021-04-03164举报/反馈
摘要:安于自己的一方水土,守住自己的心灵家园。

【晓荷】一方水土  (散文)
   一
   对大型的工程机械我有种言说不明的畏惧感。这种畏惧并非因它们庞大的体型、坚硬的外壳而产生,相反的是我对所有巨型的物件都会产生一种敬佩之心,正如我对自然界的大山大河所产生的情感一样,因为敬仰,所以热爱。于那些金刚而言,我本应不吝赞美之词对他们的力量之巨、技能之全、功效之高给予美誉,奈何此情我并不由衷。在我眼里,这些机械的运作过程总给人一种破坏多于建设的感觉,我总以为它们的强硬首先是为损毁而生,这些行走的巨人目空一切,嚣张跋扈,它们体内集聚的力量其实是一种暴力,一种要求人放弃反抗而绝对服从的暴力。我曾多次见识挖掘机的敲墙如捅纸掘地似舀水的壮举,一次次目睹推土机给大地剥皮抽筋切肉剜心的功绩。损毁似乎没什么不妥,历史发展进程一直如此,先推翻旧的,而后建立新的,政权的建立、制度的建设、工程的建造,无一不成于损毁,这不足为惧,真正让人畏惧的是这些庞大的机械瞬间产生的破坏力。
   这是挖掘机第几次开进我们这所乡村学校我已无从知道了。短短的几年,挖掘机突突地来又突突地走,每进出一次,学校的容貌总会作些改变。校容校貌的改观是近些年来教育的一大成就,单就农村学校而言,无论是校园的整体规划,还是细节的精巧构思,无一不体现出现代化校园的特色,几乎和城市学校并驾齐驱了。在校园现代化的进程中,作为一位局内人,我经历了从无到有、从有到优的全过程。但仅就我所见而言,学校现代化似乎只存在于一栋栋拔地而起的教学楼,一套套更新换代的现代教学设备,以及逐渐减少的泥土面积中,与学生、与老师的关系并不大,只是跟它密切关联的硬件设备和环境卫生一步步地高大上起来,似乎这些才能精确地量化出现代化的程度。
   挖掘机这一次的任务是协助硬化学校的操场,一块两千多平方的铺满草坪的原生态运动场。运动场铺设草坪前只有一条炭渣跑道,跑道内外生长着本地几乎所有能见到的草本植物,运动场就是一个植物园。春有花,夏有草,秋有实;蝴蝶飞舞,蜻蜓翩跹,小虫子们自在地在草间穿行,整个操场就是一个大号的百草园。那会儿一下课,孩子们就一头扎进去,根本管顾不上了有没有藤子绊住脚,会不会被刺儿扎了手,担不担心小虫子钻进裤腿或袖孔中。上课铃响,再一溜烟跑出来,往往鞋上粘了几颗苍耳,裤管上附着几根草叶,或是背上蹲着一只绿油油的小蚱蜢......回到教室坐着,个个一身的灰灰土土,一脸可掬的憨态。春夏之际若是雨水频繁,还可在操场上拣到地皮菜,软软的、嫩嫩的,像是泥土开出的花,淘洗干净可以炒着吃,拌着吃,或是做汤,总能吃出一种再也熟悉不过的一方水土味儿。然而,草杂地癞,这样的运动场地总是不合时宜,为了规范运动场,美化运动环境,学校给操场做了一次大手术,先是动用了推土机,铲去地表丛生的杂草,然后将整个操场深耕一次,植上草皮。草皮培植后的第一年春天,那些新来的草们就没遏制住自己融入新环境迫切希望,一下子就爆发出勃勃的生机一色的模样,蔚为壮观;入了夏,更是疯狂起来,渐长渐高,竟高到要修剪了。而到了第二年,草皮则不再纯粹,那些原先被翦除的杂草不知从哪儿又冒了出来,支棱在草皮间,一副不屑的神情。终归是它们与这泥土相亲相爱了那么多年,当种子再一次投进故土的怀抱,没有什么能阻止它们生长的激情,操场又一次成了百草园——车前草伏在草丛间竖着天线一样的茎,荠菜迎风摇着满是星星的花枝,龙葵泼散着宽大的叶子把自己长成一棵棵小树苗,蓟们挺着一身的刺儿与身边的蒲公英比着谁的花儿旅行得更远......
   这一操场的泥土终于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因为它的包容,因为植物的恣肆,学校计划铲草除根,硬化操场,铺设人工草皮。这样,不仅省去修剪的麻烦,还与校园整体环境和谐统一起来。至此,学校最后一块泥土地也被封印。
   先是铲去草皮,一地的植物瞬间被剥离开,硕大的钢铲像一把锐利的手术刀将草皮从泥土上揭起,而挖掘机的翻斗成了一把勺子,连草带泥盛入车厢送出校门。短短一天,操场成了一个椭圆形的大坑,像是谁的一张大口,正在作最后的呐喊。它在喊什么,没人知道,更不想去知道,大家急于完成的是尽快在这张大嘴里塞进碎石砖头,浇筑上混凝土,如此便堵住了一切不合时宜的生长。
   何止这一块操场,学校的哪一片水泥地,哪一块大理石不是刽子手,他们所到之处再无生命。
   一所不见泥土的乡村学校,可如何育出热爱乡土的学生?
  
   二
   我的家与学校一路之隔。路是宽阔的泊油路,柏油路两边是更敞阔的水泥地面,然后便是一排排整齐划一的两层居民楼。界着柏油路和水泥地的是行道树和路灯杆。路灯杆修长而挺拔,蓝白相间的外涂层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得清新脱俗;在坚硬的地面上艰难地生长着的行道树夹在路灯杆中间,斜生出去的枝叶俨然破坏了树与灯杆之间的和谐,对自己的出格表现,树愧疚得落落寡欢。
   这是一座最普通不过的乡村小镇,在广大的农村有无数这样的小镇,它们被绿海环绕成一座座岛屿,一条条水泥路辐射在四周,路的尽头却是一片又一片荒芜的村庄。所有的生机都只在泥土之上,小镇死气沉沉,庄稼成了农村的主角;而人,只是背景。
   小镇是宜居的,但真正生活在镇上的人却很少。小镇一直是街边的小楼在支撑着自己的门面,若移去空置的房子,小镇也不过是一个村落。那些房子是十几二十年前的建造的,早被岁月斑驳了容颜,若不是两年前实施的“美丽乡村计划”赋予了他们崭新的面孔,小镇也大约会进入衰老的行列。小镇的活力早已注入县城,如今徒具空壳。想当年,第一批入住小镇的人身上积攒了多大的优越感啊,他们拍尽身上的灰尘,洗净两脚的泥巴,满怀希望将家从偏僻的村庄迁入小镇,过了一段多么干净的生活。但欲望无止无尽,在欲望的诱使下,他们不辞辛苦一路向前,最终狠心斩断自己与土地的脐带,从泥里土里抽身而出,改头换面走上城市的街头。然而,在人头攒动的城市,他们如何掩饰自己泥土的颜色,如何替换骨髓里生长出的泥土呢?在泥土的环境里,他们可以是王,但深入都市,无论多么光鲜华丽的外衣也只是皇帝的新装而已。
   城镇化是一场输赢分明的战争,它的最终结果就是城镇吞并乡村,从而改变传统的农业生产方式,将解放出来的农村劳动力投入到其他行业,从而根本改变农村人口结构。城镇化是社会的进步,但社会每前进一步都需要付出代价,甚至做出巨大的牺牲。城镇化的根本出发点是基于经济的考虑,是对物质追求的体现,它的最大牺牲是造成了对传统文化的突然割裂。暂且不问城镇是否可以消化下那么多农业人口,也不问农业人口能否能快速适应城市文明的要求而不在总体上降低城镇人口素质,单单是让那么多人突然离开土地如何让他们断足求生就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离开,虽不是唯一的出路,但所有的离开都有理由。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有种不满现状的叛逆,不愿轻易认可自己的身份,除非他是利益既得者。几千年来,农人一直都是利益受损的人,被剥削被压迫的身份积重难返。两千年的封建社会,统治者尽其所能将农人们摁在无知的底层,愚化他们,奴化他们,叫他们安于现状。没有思想的芦苇只能是一根芦苇,脆弱而不堪一击。他们命如草芥,只有在泥土中汲取营养,靠土地生存。土地给了他们生命,也铸造了他们的性格,一旦离开土地,绝尘而去,他们该给自己怎样一个准确的定位?
   但,这一天还是来了。随着物质文明的不断进步,在土地上讨生活的“泥腿子”们终于意识到土地并不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唯一方式,只要愿意走出去,处处皆可安生。于是,一批一批的青壮年在经过艰难的抉择后,决定抛家弃子狠心出走,到钢筋水泥的城市播种自己的梦想。他们的梦想看似微乎其微,但实现起来却无比艰难,那块土地坚硬得实在难以扎根。尽管如此,他们对此却没有丝毫惧怕,因为他们相信只要流足汗水,付出艰辛,再硬的土地也阻挡不了种子的生根发芽,真正让他们畏惧的是环绕在自己周围的城市人同样坚硬的目光和冷漠的面孔,无论他们如何努力都改变不了自己地位的尴尬。愈如此,愈能激发人的斗志,农民唯一不缺乏的那就是坚韧的性格和顽强的意志。那口憋了几千年的郁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他们必须争得这口提高自己身份的机会的气——到城市去,做城里人。祛除一身的泥污,摆脱漫天的灰土,告别面朝泥土背朝天的生活是多少代农人的梦想,而今这梦想就触手可及,舍弃那块生养他的那片土地又有何妨!
   这是一种来之不易的觉醒,这种觉醒无疑加快了城镇化的步伐;但这也是一次史无前例的背叛,背叛土地是对自己身份存在的一种彻底否定。一方水土再也养不了一方人,从此以后,水土与人,天各一方,世间再无水土不服的说法,天地之大处处皆是家园。
  
   三
   告别了土地,洗净了满身的泥土,谁还在乎粮食,谁还去关心农业?
   一万年前,我们的祖先身着兽皮,手握石块,从山林中闪身而出,对草木丰茂的土地虔诚地弯下腰去,他们知道既然泥土可以滋养草木,就能滋养人类。于是,他们第一次铸剑为犁,将投向猎物的武器转变为耕种土地的工具,开始专注于在土地上汲取营养,并绘制自己的美丽山河。从此,土地上多了一类植物,叫庄稼;从此,世界上有了一个地方,叫家乡。
   天生地养的人类终于建造起自己的家园,告别了威胁自己生命的野兽与风雨,是农业和粮食让人类不再漂泊。
   几千来,我们与土地相亲相爱,种作物,掘深井,起屋舍,聚村落,最终一步步完成了对江山社稷的建构。
   土地不仅供给了我们立身之地,更赋予了我们立命之本。生于斯,长于斯,我们一直都是大地的孩子,无论我们走得多远,也终要归于泥土。
   土地的色泽,濡染了人类的肤色,肤色各异,但情意相通,土地是他们共同的神灵。
   土地的肥沃,孕育出人性的慈悲,人世纷乱,唯爱永恒,爱将我们的世界变成家园。
   土地的辽阔,拓展了人生的胸怀,大地之上,百草丰茂,万木争荣,兽走禽飞,鱼跃龙腾,何所不容!
   土地于人的深恩,是流淌出了悠远绵长的人类文明史。人类之所以对土地一往情深,不仅仅在于土地提供了人类安身之所,更为重要的是土地镌刻着人类奋斗的足迹。失去了土地,失去的不只是安全,同时还断了自己根,断了自己的历史。古往今来,为土地而牺牲的生命不计其数,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是不想被抛离自己生长的土地而无依无靠,是不愿让生长在自己的土地上的果实被别人抢夺。失去土地就是失去尊严,失去土地就是失去生的权利。
   然而,土地养育了人,也束缚了人,他的局限性导致几千年的的农业文明发展进程缓慢。土地,只够提供人类的温饱,往上很难再有升级的余地。当土地满足不了人们日益增长的生活需求,远离土地甚至抛弃土地也就在所难免。
   传统农业再也满足不了几十亿人口组成的庞大的社会需求,工业化势在必行,传统农业被现代农业淘汰也在意料之中。农业,似乎不再需要农民,从事农业生产也似乎不必再与土地有更深入的关系。
   让与土地血肉相连的农民离开土地,究竟是福还是祸?
   生活在农村,我已经多年不再下地劳作,土地已经被人承包。承包土地的大约都是本地五十岁上下的农民,他们的子女大都外出务工,他们借助现代农业机械来完成耕、种、收,时间短、效率高、产量大。这种大规模作业,很难达到精耕细作的程度,农药化肥的使用,不仅板结了土地,还造成粮食安全问题,而这一现状,目前都无法改变。这一代农人仍然是对土地充满感情的农民,他们是把青春交给了土地的一代人,可下一代呢,下一代还能找着真正意义上的农民么,他们对土地还有什么感情可言呢?不将两腿浸入泥土深处的农民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农民,被机械操纵的产业化农业已不再属于农业文明的范畴。因为热爱土地,多少代农人亲近它,抚摸它,融入它,并立下土地的誓言,心甘情愿做着泥土的看护者。再看看今天,人们如何怠慢土地,坐在高高在驾驶台,任凭那些庞大而沉重的旋耕机、收割机对土地实施层层碾压,并将土地发出的哀鸣听做是征服者的凯歌。
   土地不再安全,人自然不会安全。
   那么,还有谁在乎着土地呢,还有谁对泥土念念不忘呢?
   到乡下去,寻白发皓首沟壑满面的老翁,寻光着膀子打着赤脚的老汉,寻手握镰刀或锄头割草锄田的大妈,他们会伸出一双布满老茧的手让你看看他们和土地有着怎样割舍不尽的牵连!
   还有一些人,他们身体虽然撤出土地,告别了泥土,但心灵一直盘桓于泥土之中,对泥土一往情深,尤其是那些在泥土里打拼半辈子的老人,他们会在任何一块看见泥土的地方延续对泥土的爱。他们不愿荒废任意一块土地,甚至是花坛、苗圃,见缝插针,在那上面种上几棵蔬菜、玉米、花生……他们不指着有什么收获,只为重温那曾经重复千万次的挥锹举锄,弯腰抬臀的动作,只为寻找一瞬间漫上心尖而无法释怀的浓浓乡情。

(责任编辑: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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