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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荷·情】烟火爱情(散文)

优美散文2021-04-03192举报/反馈


   一
   爷爷奶奶在乡下住着时候,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种了些花花草草,夏天的时候,蜜蜂,蝴蝶和一些不知名的虫子都跑过来,在花间来来去去,奔波忙碌。他们还有两块菜地,种些丝瓜,茄子之类,每到夏季,园子里青的,黄的,绿的,紫的,竞相斗艳,黄瓜爬上了竹竿,茄子披着紫袍,白菜绿油油,迎风招展,一幅繁忙的景象。
   如果日子就这样下去,无疑是极美的,但老天爷也忌嫉妒他们太和美,便降下了一些灾难。
   爷爷75岁时,得了老年痴呆,开始只是记性变差,丢三落四,一日三餐模糊不清,时时张开嘴要吃饭,也不管是几点钟。慢慢地,便不认识人了,儿子,女儿,孙子们都是过眼云烟。他经常瞪着浑浊的眼睛问:“你是哪个?”
   “你大崽呀。”
   “哦,正明啊,你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还有胡子了?”
   过一会,必然又要问:“你是哪个啊?”
   但他唯一一个不曾忘记的是奶奶。
   奶奶有时候问他:“我是哪个?”
   “你是婆婆子。”他一板一眼说。
   爷爷是怎么都不会忘了奶奶的。
   爷爷记得,他十六岁时,那年春节,家里突然来了个穿红色棉袄的妹妹,十一二岁的样子,扎个红头绳,面色红润,一笑五官就挤成一团,整个脸洋溢着笑意。
   “这是哪里来的妹妹啊?”
   “你大舅的女儿,比你小四岁,小时候你们一起玩过的。”
   过了年,他才知道,这小表妹将来是要给他做媳妇的,趁着过年,双方走动走动,联络一下感情。此后,年年过年,小表妹都要陪着母亲来“省亲”,小年即来,吃完元宵就回去。
   那几年,他便时时盼着过年。正月才过,小表妹才走,便又盼着她来,他想看见她的笑,五官挤在一起,开心地笑。好不容易等到六月天过去了,想着怎么才过半年,想着下一回见面,一定要在一起多说说话。腊八节一过,他的心便跳得快了,日子便度日如年一般难过。小年在他的翘首企盼中姗姗来迟,小表妹跟着母亲一起来的,后面带个长随,挑着些自家的小黑豆,豆角皮,刀豆皮,一路从东边的黄沙港来,带着一路风尘。
   小表妹十六岁那年,如所有人盼望的那样,嫁给了爷爷。爷爷的母亲很满意这门亲事,新媳妇是娘家人,知根知底,又心灵手巧,织得一手好布,又会做衣服,就是苏州杭州来的式样,她瞄上一眼,也能做个八九不离十。慢慢地,附近人家婚嫁丧娶,都上他家来定做衣服,这是一笔扎扎实实的收入。
   唯一的缺陷就是这女娃子大字不识一个,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可这又有什么呢?自己的儿子上过三年私塾,能写会算,还和黄荆坪的“赛鲁班”学过几年木工活,现在离了师傅也能自个儿打下一艘大木船来,家里的日子想想都有盼头。
   爷爷对奶奶也极为满意,她爱笑,每天开开心心,他喜欢她这个样子,前屋汉青的老婆就不行,每日阴着脸,没有一丝笑意,让人想起老太婆的裹脚布,散发出一股子陈腐味。爷爷的母亲却说,那是一个端庄的媳妇,《女德》里就夸过这样的媳妇的。爷爷颇不服气,私下对奶奶说:“你想咋笑就咋笑,别听他们的。我就喜欢看你笑。”
   冬天来了,天寒地冻,外面的树叶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留下,地面冻得太久,都裂开来。地里的稻子全都进了仓,从窗户口望出去,一片苍凉。这样的日子,只能像老鼠一样躲着,俗话叫“猫冬”。在这空闲的日子里,爷爷就会教奶奶写字。
   爷爷将珍藏的笔墨纸砚拿出来,铺在八仙桌上,对着砚台吹上几口热气,天气太冷了,砚台都冻住了。待墨汁能缓缓流动时,爷爷用毛笔蘸上墨汁,在纸上写下“谭满珍”三个字,告诉奶奶,这是她的名字。奶奶便依葫芦画瓢,一个一个写下去,开始还是鬼画桃符,左一笔,右一笔,像架火柴棒一样,架在一块,凑成一个“谭”字,几十个字之后,笔锋渐渐柔和,不再像之前那样乱用力。半个时辰之后,奶奶便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她的脸上、手上,全是墨渍,右手因为用力过度,酸胀得抬不起来,吃饭时,连筷子都握不住。爷爷非常心疼,用勺子喂饭给奶奶吃。爷爷的母亲见了,不住地嗽咳,爷爷只装听不见,依然我行我素,倒是把奶奶羞得脸通红。
   爷爷和奶奶恩爱了一辈子,结婚几十年,从来没有红过脸,吵过嘴,他俩的恩爱名声远播乡里,许多人一提起他们,都竖大拇指。
   为何他俩可以几十年如一日,从来不吵架拌嘴呢?据我观察,发现奶奶无限崇拜爷爷,根本不可能吵架。
   在我眼里,爷爷就是一个胖老头,爱抽烟放屁,贪嘴,又特别抠门,对孙子们都抠,一粒糖都舍不得给,平日里,没有哪个孙子亲近他。
   可在奶奶的心目中,爷爷什么都好,会做木工活,会修理船只,还会写对联,做农活也是一把好手,简直是一个全才,叫她怎能不崇拜他呢?
   可现在,她崇拜的那个人,脑袋胡涂了,啥也记不住,啥也不能干,只剩下调皮捣蛋。
   爷爷的脑子全胡涂了,时间的大斧将他过往的一切弄得一团糟,他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要出去。
   人生真是奇怪,当我们还只有一两岁的时候,会天天拉着妈妈的手,指着外面:“出去,出去。”
   哪知在人生的暮年,爷爷得了老年痴呆之后,脾性也变得和孩子一样,时时刻刻嚷着要出去。可哪能让他出去啊,他早已不记得回家的路,一出去就迷路,好几次,都是好心人送回来的。
   奶奶只得把院门锁上,每日哄孩子一样,哄着爷爷在家里玩。玩什么呢?玩娶媳妇。
   爷爷作小生状,拱手说:“听闻贵府有娇女,今日特来提亲……”
   “今日提亲者,已有上百人,如何独许你一人?”
   ……
   好不容易将媳妇娶到手,还得把媳妇背回家。75岁的爷爷蹲下来,非得背奶奶,奶奶不让,他就发小孩脾气,哭闹不休,没办法,奶奶只得伏在他背上,让他半背半拖着走。
   一场“娶媳妇”演完,两人皆大汗淋漓,爷爷玩得兴高采烈,也不提出去玩的事,回房睡觉了。
   虽然奶奶时时防范着,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爷爷偶尔也有成功偷溜出去的时候。
   那一次,奶奶趁着爷爷在睡觉,便去园子里扯草。半个小时后,发现爷爷不见了。爷爷居然从围墙旁一个小洞子里钻了出去,平常这个洞都用柴火掩着,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
   奶奶一边抹眼泪,一边叫上儿子们,在马路上,田头洼地旁,池塘粪坑里,逐一搜寻,十多个小时过去,杳无音信。
   奶奶一路找一路喊:“文老倌,文老倌,你在哪呀?”
   没有人能回答她。她淌着眼泪,头发乱糟糟地,六神无主地从东村跑到西庄,村南跑到村北,却一无所获。
   有人来报信,说是在东村的一棵柳树下看见爷爷。奶奶拔腿就跑,远远看见爷爷。奶奶突然停了脚步,她用手拢了拢头发,又将身上的灰尘扑打干净,才慢慢走过去。
   爷爷正坐在树下,盘着两条腿,双手扶着膝盖,身上的小褂被扯得稀烂,他抬头看见奶奶,眼睛一亮:“婆婆子,你怎么才来,我都饿了。”
   奶奶一只手扶着他的肩头,另一只手将他头上的树叶,杂草,木屑一一拂去,又用衣袖将他的脸擦干净,牵着他的手慢慢回家,像哄着一个孩子。
   此后,爷爷又走失过几回。儿孙们日益倦怠,答应得敷衍,寻找得潦草,奶奶只得自个儿地把东村西庄掀个底朝天,才在那些旮旯里找到爷爷。
   爷爷85岁时,已经完全不认识人,包括他的婆婆子。
   一日,照顾他的姑姑,煮了一碗饺子给他,这是他平时的最爱,一次能吃上三十个,但那天他却怎么都不肯吃,只是“嘤嘤呀呀”地怪叫,急得眼泪都流了下来。突然,他指着正在洗衣服的奶奶说:“给她吃,给她吃。”
   奶奶和他一起分食了那碗饺子,他才满意地睡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爷爷故去的第五个年头,杨花开满枝头的时候,一天中午,奶奶吃完饭,对着儿孙们说了句:“我要去找你爷爷了,不要叫醒我。”就溘然长逝。
   我不知道人死之后是不是真的有灵魂,但如果有的话,那奶奶一定是去找爷爷了。

(责任编辑: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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