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干的泪滴
作者:张春芳 一 她叫小娟。是我们班里一个特别乖巧听话的小女孩。特别懂事,经常帮我检查学生家庭作业,督促其他同学背诵默写课文。有时还帮我倒水,拿课本,收交作业。我很喜欢这个小帮手。有时她请假不来学校,整个教室都感觉空荡荡的。 她长着一幅瘦小的瓜子脸, 留着两条漂亮的麻花辫。头上总是一左一右地夹着两只发夹,把头发紧紧地拢在那张精致的脸蛋后面,显出一张光滑白净的脸庞。她的眼睛不大,细细长长的,但是很有神采,一笑起来就变成了两条缝。鼻子微微上翘,给人一种俏皮的感觉,显得十分可爱。她平时最喜欢穿校服上学。总是洗的干干净净的,让人看着就很舒服,很喜欢。 小娟的身世我是再熟悉不过了。 高中毕业那年暑假,我第一次见到小娟的母亲。她叫娟子。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苗条的身段,白净的脸蛋上泛着红晕,没有任何瑕疵用脂粉掩饰,没有好看的衣服来衬托她的魅力丰姿。那是一种很自然的犹如落花流水般清澈的美丽,那种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妩媚动人就已经让人很着迷。性感的小蛮腰远远望去,好似杨柳摆弄曼妙的身姿。村里头那些孤独的男人们,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走来,眼神里膨胀着那种占有的欲望。 她手里提着满满一篮子野菜,一边走一边笑,那种乐在其中的感觉,真让人觉得她家里有什么喜事,或者自己得了什么上天的恩赐。小娟的父亲个头很高,清瘦的脸庞衬托出那份男人的成熟,眉清目秀。村里人都叫他小顺,他为人正直善良。他快步走到媳妇跟前,拿过沉重的篮子,把锄头递给她。凑近她的耳边,说着别人听不懂的悄悄话,然后两人一同大笑。他们俩干啥都在一起。看着傻傻的妻子,他从来没有抱怨,也没有遗憾,因为在他的心里,妻子的美胜过了一切赞美的话语,他想牵着她的手,一起到一个叫永远的地方,看天长地久的风景,尝海枯石烂的味道,直到永远! 生命就像阳光普照大地的过程,没有障碍物的地方,到处阳光明媚。而有障碍物的地方遮挡阳光的地方,永远阴暗潮湿。每个人如同人生路上的匆匆过客,你要做怎样的过客,那不是每个人能够真正去选择的。就像小顺,由于家里太穷,娶不起老婆。年龄越来越大一直拖到了三十几岁,几乎变成了村里的光棍汉。家里人为他的婚事着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可是小顺却一点也不着急,他看惯了那些在婚姻中备受煎熬的男人女人,厌烦了那些为了鸡毛蒜皮的琐事整天闹得鸡犬不宁的家庭,他甚至觉得一个人过真的挺好,没有牵挂,没有烦恼。虽然弟弟已经在山东入赘成了亲,几年才回家一趟。这在他看来,宁可打光棍,也要比那强,毕竟父母没有人照顾,这个家真的离不开他。 人的一生就像那一杯香醇的美酒,只有慢慢地享受,细细地品味,自然也可以韵出生命的味道。这也是小顺的心里话,他始终相信他想要的幸福不会多么遥远,他要一直等待下去。 二 第二年的冬天,有人告诉小顺的母亲,有几个从外地来的姑娘,想在偏远的农村找婆家。每个姑娘才三万元彩礼,只要交清彩礼钱就可以结婚。这么好的事情谁不想要呢?不就三万元嘛,更何况村里娶个媳妇最少得十万元。家里人和小顺商议后,就像幸福来敲门。大家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东拼西凑终于凑够了三万元。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在媒人的带领下小顺和一个同村的小伙,一同去了陕西甘泉。连夜带回了娟子,同村的小伙也娶了一个媳妇。 小顺被娟子的美丽完全吸引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她的容貌和气质,哪像山里的姑娘呢?她雪白的肌肤,柔顺的头发还有那窈窕的身姿活脱脱一个女大学生的样子。只可惜,娟子已经记不清她是谁了,也不记得她家里在哪儿。好像失忆的病人。 和娟子一起来的那个女人,意识还算清醒点。就在和新郎成亲的那天晚上,她告诉大 家一个天大的秘密。她们都是以介绍工作为由被人贩子拐来的,她老家在河南,结婚已经八年了,生了两个孩子后就被做了结扎手术,现在已经再不能生育了。九月份她去杭州打工的时候,就被人贩子拐骗到了大西北。和她一起的还有几个女人,都是被下了安眠药后,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被拐卖的。她们多次逃脱未果后,人贩子就想出了新的花招,再次给大家吃的饭菜里下了不知什么药,很多女人就像娟子一样,只会傻傻的笑,任凭别人怎么蹂躏,她们只会笑,除了笑就是哭。说到这,她说自己一直有胃病,幸亏她把吃下去的所有东西吐了出来,要不然,她也会想其他姑娘一样,变成一个活死人。最后她跪下给大家磕头,哀求说:“只要你们放了我,所有的钱家里人一定会给你们还清的,我真的不能害了好人啊,我都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更何况已经不能再生儿育女了,你们留下我,也像个死人一样。”她歇斯底里的哭声让新郎感到莫名的痛苦,他更加同情这个命途多舛的女人。 生活中,有人因为贫穷而痛苦,有人因为孤独而痛苦,有人因为事业无成而痛苦,有人因为患疾病而痛苦,有人因为失去爱情而痛苦,有人因为平庸的生活而痛苦……面对痛苦,我们无法逃避。 这个女人真的是太悲惨了。命运就像一把无形的大手,最终还是将人性中最闪光的一面给发掘了出来,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也没有人愿意让一个已经很不幸的人再接受更多的不幸。与其自私的占有,还不如放她一条生路了。新郎最后决定还是让她回家,与家人团聚。他希望所有的雾霾都远离她受伤的灵魂,让那久违的快乐填满她本来善良的生活。她打电话告诉了家里人住址。没过几天,她丈夫来了,还带着两个儿子,还清了所有的钱,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回家了。 三 从那以后,大家才知道娟子原来是被拐卖到这的。大家更不知道她家住哪儿,到底家里有没有亲人。因为她什么也不记得了,除了笑就是哭,什么家务活都不会干,还要婆婆伺候她。善良的婆婆就像教小孩子一样,一点一滴的教她。毕竟是上过大学的,她学起来还是挺快,慢慢的学会了洗衣,做饭,带孩子。还学会了给女儿织毛衣。小顺对媳妇更是恩爱有加,慢慢的,娟子一天天好了起来,她已经学会了织毛衣,还学会了帮家里干活。 就在小娟两岁的那年,小顺带着娟子去了城里,准备给女儿买套过年的新衣服。他们买好了所有的东西,准备坐车回家时,他忘记给母亲买药了。于是小顺就把娟子安顿在马路边,让她哪儿也不要去,专门等他回来,再一起坐车回家。 大约半小时以后,等他来到车站时,才发现娟子不见了,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的放在哪儿,他向周围的人们打听娟子的下落,有人说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带她去上厕所了,还让他们帮忙看一下东西。他找遍了附近的厕所,没有找到。他才反应过来,一定是有人觉得妻子智力有问题,借上厕所为名把她拐走了。他跑遍了汽车站的各个角落,也没有找到。他又搭车去了火车站,整整找了一天一夜,压根就没有见到她的影子。他又打电话通知家里人帮忙找,还报了警。 一个星期以后,娟子彻底没了音信。 他与妻子在一起的所有回忆,一幕幕都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妻子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处处依赖他,事事离不开他。不知道她将会遭到什么样的噩运,是生是死,无不牵动着他的每根神经,让他一刻都不能从痛苦的煎熬中挣脱出来。在心里他不止一次的对妻子说:认识妻子是世上最美的事,跟她相处在同一个天空下,是他的幸运,希望他是能带给妻子永远快乐的那个人,可是一切都是那么短暂,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去爱她,就已经被无情的带走了…… 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他的心绪迷迷朦朦。她那充满朝气的身躯总是伴着月光入梦来,让他牵挂不停。他拖着疲惫与满心的憔悴回到了家里,一声不吭,蹲在地上,用手抱住头,哭的像个泪人。 小顺的父亲是个很要面子的庄稼汉,他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沉重打击呢?儿子单身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娶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虽然智商有点问题。那绝对不是天生的,是被人陷害成那个样子的,只要好好治疗,一定会好起来的。小孙女真是和她妈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别提叫人多心疼了。她还不到两岁,胖墩墩的。红扑扑的小脸蛋上,有一双水灵灵的眼镜。小辫儿朝天翘着,粉红色的发带在头上一颠一颠的,像两只飞舞的彩蝶。尤其逗人喜爱的,是她那张伶俐的小嘴。怎么逗她,她都会呵呵的大笑。只要听见她高兴地向你跑来,搂住你的脖子,左亲亲,右亲亲,吧唧吧唧在你脸上吐了一脸口水,哪怕有身体多少疲惫负累都会烟消云散。只要你愁眉苦脸的坐着哪儿,她一定会哭闹着要你带她去玩,哭闹着要你抱抱她。看着那么小的孩子,就已经失去了妈妈的慈爱,就算爷爷奶奶陪着她,那也有离开的那么一天。不能陪她一辈子,一辈不吃一辈的饭,一辈不穿一辈的衣。孩子天生是要父母来照顾的,隔辈的照顾是短暂的,也是让人很伤心的。 且不说给儿媳治病的钱,还有结婚欠下的三万元,都还没有还清。现在倒好,儿媳又被拐走了,落的人财两空的下场。人们会怎么说呢?大家又会怎么看?这把老脸有往哪儿搁呢?他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怄气。心中的冤屈就像一把无形的剑,不停地刺痛着那最为敏感的神经。村里人都知道他家里不幸遭遇,谁心里都不是滋味,除了惋惜和安慰,大家再能说什么呢? 自那以后,父亲就像生了一场大病,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两只小小的眼睛有点浑浊,他的手,有小薄扇那么大,每一根指头都粗得好像弯不过来了,皮肤皱巴巴的,有点儿像树皮。他走路总是低着头,不愿抬头看看对面走来的人是谁。无论谁和他搭讪,他都只是嗯……哦……的应付着,后面若是有人开玩笑的哈哈大笑起来,他都很敏感的觉得,那些人在看他笑话,在取笑他。 乡村里最快乐的日子莫过于过春节了,过了小年,年的气氛越是浓郁。家家户户扫去了一年的灰尘,亦如扫去了过去一年所有的烦恼忧愁,以洁净一新的面貌迎接新的一年。虽然那时的生活贫困拮据,不可能人人都焕然一新,即便如此,依然从每个人的身上,从屋内到院里,都能感受到浓浓年味的气息。一张张大红福字,预示着福来到,一张张挂钱象征着明年的财源滚滚,一幅幅对联和各种各样的年画,无不透着年的吉祥与喜庆。院子里,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红彤彤的照亮了孩子们嬉笑的脸庞,温暖着一颗颗天真无邪的童心。 小娟高兴的在院子里和其他小朋友们打闹,她时不时的会想起妈妈的音容笑貌,也会在半夜时分从梦中醒来要妈妈抱抱,奶奶总是会哄她说:“妈妈过几天会回来的。”真的是过几天吗?老人怀里抱着可爱的小孙女,她的泪水已经被风干了,欲哭无泪。心里隐隐的作痛,她经常去寺庙里烧高香,希望神明保佑儿媳能够识得回家的路。真的希望她马上就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尽管她已经觉得这种希望并不是很大,她还是喜欢跟自己较劲,要不是因为小娟,她也许早就已经像蔫了的气球一样,没有任何力气了。她把小娟哄着睡着了,一夜没有合眼,只听见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大家伙都高高兴兴的过年,而她们家就像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远也抬不起头了,永远也没有翻身的日子了。她替老伴盖好被子,自己坐在炕头,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皎洁的月亮,真的不知道这个家还能坚持多久,天已经塌了,地也裂了,就专门等着她往里跳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一家人整天哭丧着脸。谁也不理谁,吃不吃饭都一个样。其他人家大鱼大肉的过着年,而他们家也和平常一样。就算再美味的东西,也得有着好心情去享用。 小顺的父亲彻底垮了,他好强了一辈子。结果还是没能跨过命运这道堪。他的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吃饭越来越少。他本来有多年心脏病,这次更是雪上加霜。他知道自己时间已经不多了。他每天都是以泪洗面,只要看见活泼可爱的小孙女,心里就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他更不想看到,在他离去的那一刻,一家人围着他的棺材,披麻戴孝的哭。那样真的会吓坏小娟的。 当小娟知道他走了,永远的走了,怎么能够承受的起这样的打击。她妈妈走了,爷爷走了,还有谁能永远的照顾她呢。他越想越伤心,于是,在弥留之际,他叫来了小顺和他母亲。商量了他的后事如何办理,如何把对孩子的伤害减小到最低。 一个月后,老人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他一直不想离开的世界。他更痛恨那些一直做着**交易的恶魔。正是他们这些**不眨眼的魔鬼,不知让了多少原本幸福的家庭,变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多少可怜的孩子失去了最亲的妈妈。最后,在家人不知晓的情况下,他死在了自家的果园里。什么事也没做,悄悄的被掩埋在后山的一片草地上,那座新坟面朝公路,好像一直在等待着娟子的归来! 小娟一天天慢慢长大,她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妈妈去了南方打工了,爷爷去了西安看病了。 父亲的死亡同时让小顺明白了,一个人活在世上要随时接受依赖被抽离,希望被破灭,等待被断绝,未来被扼制的时间规则。所有的事情,都是重复的,循环的。这样的痛苦也是他必须要面对的,也必须要消化的。否则,年迈的母亲和年幼的女儿,谁为她们遮挡暴风雨来临前的洗礼?谁为她们换取柴米油盐的生活所需?谁来安慰她们备受煎熬的心灵创伤?谁来保护她们免受豺狼虎豹的垂涎三尺? 妻子的不幸走失,父亲的不幸离世,他的生活一下子从天堂掉入了地狱,仿佛进入了盘丝洞,千丝万缕的包裹使他几乎停止了呼吸。他太需要一个能够支撑他走下去的理由,那到底是什么呢?是男人的责任,还是父亲的义务?他在悲痛中挣扎了好久,他又在无助中坚持着,努力着,茫然的要死。不知道今后的路通向哪里?更不知道面对他的还有怎样撕裂心扉的离别?他已经没有了头绪,就这样破罐子破摔的过日子吧。 他把一切的痛苦都交给了时间,他想让时间来帮助他疗伤,他更想让时间来将一切痛苦遗忘…… 四 时间就这样匆匆的逝去了,所有痛苦的记忆也慢慢变的模糊了。转眼间八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再见过小娟,也不知道后来她们家的故事。几年以后,我当了一名教师,在我的班里,我印象中那个聪明的小女孩,她已经十岁了。 你猜的没错,她就是小娟,当我看见她的模样,我马上会在她的脸上找到小顺的影子,也能看到娟子的表情。 小顺一直没有再娶。我终于明白小娟的名字里承载了多少父母对她深深的爱。 每当上课的时候,我不敢在课堂上提及亲情。说起妈妈的一切话题,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怀?虽然我从来没有失去过母爱,但是有一个10岁的小女孩,她几乎从未得到过母爱的温暖,她几乎从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娇滴滴的钻进母亲的怀里,哪怕让母亲抱一会儿,哪怕让母亲轻轻的拍拍她入睡也好。这些看似普通的爱,在小娟看来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她太想得到这份母爱了,可是命运却和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有一天,小娟哭红了眼睛,她来告诉我说:“张老师,给我请一天假,我奶奶走了。”听到她的啜泣,多年以来对这个孩子由衷的同情已经填满了我的内心,我紧紧的抱住了她。任凭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毛衣。她伤心的哭着,小小的身体在我的怀里颤抖着,多像一个等待被宰割的小绵羊,恐惧,悲伤,和所有的痛苦都来的太突然了,她几乎没有任何防备。我用手绢擦着她脸上的泪花,安慰她要坚强一点。其实面对这样的打击,我想最痛苦的人应该是小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都无情的离开了他,现在只有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是他最亲的亲人了。 我送走了小娟,心情一直很沉重。泪眼模糊的望着她走出校门的身影。是那么单薄,那么无助,那么需要保护。我多想成为她的妈妈,让她也感受到母爱的温暖。 人们经常说,所有幸福的家庭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在我的印象中,那些最悲惨的故事一直都发生在小说里,而这个故事却发生在我的现实生活中。我走出了校门,顺着一条小路走到了一片菜花地里,那黄灿灿的菜花,刺痛了我的眼睛。让那些滚落下来的泪珠慢慢风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