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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美散文2021-02-01134举报/反馈

  法人。

  自然人的对称。

  毕大夫把第一副一乳一胶手套脱一下来。

  毕大夫把第二副一乳一胶手套脱一下来。

  在第一副手套和第二副手套之间蕴含血迹,像胶水一般粘结着半透明的胶皮。

  “毕大夫,电话。”手术室hushi喊。

  她依旧缓缓地脱她的手套。没有什么能让一个有经验的外科医生焦急、里面的那副手套不能用了。手术中破了,有鲜红的病人的血液染进她的指甲缝,白求恩开刀的时候也遇到这种情形,中了毒,后来就牺牲了。她只得临时再套一上一副,好像在裂开的饺子外面再糊上一层皮。

  她懒懒地问:“是不是我们家?如果不是,就说我手术还没完,谁的电话也不接。”做完一场大手术,就像干了一天活的长工,筋骨欲散。

  “不是你们家的电话,是个女的,她好像很知道您的工作习惯,劈头就说,我有要事找毕大夫,如果她不接这个电话,损失就太大了。我就问,什么事啊。能否交我们转告?她停了一下说,是关于发财的事。”

  小hushi说到这里,诡诘地笑了笑。“毕大夫,这年头,什么事都能打听,哪怕是找情妇情夫的事,唯有发财不可问。每一笔财富后面,都有一个故事。您说是不是啊?”

  发财?

  毕大夫讶然不已,嘴唇在口罩后面无声地张圆了,口罩上就出现了一个优美的凹陷。这个世界上,谁都可能发财。比如给她传电话的这个小姑一娘一,明天就可能挎上一位黑人酋长的儿子。毕大夫绝不惊奇。收破烂的也可在月饼盒子里捡着成沓的钞票,或者干脆就是金项链,毕大夫也不惊奇。唯有她自己——一个大学毕业有着主治医师头衔和一精一湛手艺的大夫,人们已不称她姓名,而是尊称为“毕刀”的这个人,要是发起财来,就古怪了。

  大夫发不了财,除非毕大夫刚才给病人开刀的那个胆囊里,储存的不是一把泥沙,而是若干克拉水钻。

  大夫能略有进项的渠道,就是收取病人的红包一皮。虽说上面三令五申,但几乎所有的大夫都靠它创收。从本意上说,毕刀是不愿意直接从病人家属手上拿钱的。那有一种趁人之危的血腥味道。再有,她从不在手术之前收礼。不是廉洁,而是害怕天上有一种叫做概率的东西。你就是再有把握的医生,也必须蛰伏一在它的脚下。万一出了意外,毕刀心中有愧。不收钱就手术,好比不要定金,她手术执刀的时候,就可以维持一种高雅的心态,感觉自己仍是长着翅膀的天使。至于术后,病人康复,愿意给些馈赠,不拘多少,毕刀收下心安理得。要是人家不送,毕大夫也不恼恨。像街头一个自得其乐的卖艺人,你给钱也罢,不给也罢,她总是要自己吹呜呜呜响的笛子。

  毕大夫喜欢把人的皮肤切开时,血流一出来的油腻感觉。喜欢能把切开了的皮肤,再缝得像荷包一皮一样漂亮的羊肠线。

  毕刀惊奇之后,决定立即接电话。她用酒一精一纱布揩干净指缝里的血痂。现在的伪劣产品太多了,比如这双手套。只有病人是真的。毕大夫用指纹里还嵌着血丝的手,提起电话听筒。

  “喂,哪位?”

  “是篮子吗?你好难找。干什么呢?”对方轻柔的女声,绝没有因长时间的等候而焦躁。她一定有一个极舒适的打电话的环境。

  从“篮子”这个只属于毕刀中学时代的外号里,她就知道是谁了。

  “曹末生,你好。我还能有什么事?就是忙着给人开膛破肚呗。”

  曹末生与她中学同学,原来睡上下铺位。后来一个去了东北,一个奔了西南。地理前置词虽说不同,后缀的尾巴倒是一致,都是生产建设兵团。后来她们都成了工农兵学员,不过一个学了医,一个学的是中文。直到最后脚前脚后返城。毕兰成为市属一家医院的外科主刀,曹末生为京城某著名报刊的首席女记者。

  当年她俩散布在天南海北时,经常写信。要是在该收到对方来信的日子里,等不到鸿雁,她们会立刻补写一封,好像是给信件造一个孪生姐妹,以防失去联系。

  等到她们同回了京城,彼此倒少了许多往来,经常几个月毫无声息,仿佛淹死在闹市的人海中了,有时会频繁地一天通几次电话,为了同去看一场电影,你等我,我等你的,再三约会时间,闹得双方的丈夫直嫉妒。

  少年时的友谊,假若经历了困苦而未曾磨断,就像冰镇的香摈,无论什么时候再打开瓶塞,都会以极大的热情迸出泡沫。

  “喔……没什么事……只是想找你…聊聊天。”本来很亲切的一句话,曹末生却说得迟疑。

  “不必先来一段温柔的话,联络感情。有话快说,我的双手还沾满了血迹。不要扭扭一捏一捏,是不是又要介绍你的狐朋狗友,走后门住院?”外科医生只要说到他们的业务,嘴就像刀子一般锋利起来。

  “真的没什么事。只是……想你。”那边的曹末生突然压低了声音,使这句话的末尾,更有了黯然怀旧的味道。

  毕刀对着肮脏的话筒微笑了:“哎,末生,不要来这一套。你越这样我越确信你有事求我。当年我们住宿舍,你夜里不敢一个人上厕所,要我陪你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腔调,你是故态复萌啊,我在感到亲切的同时,不得不提高革命警惕。你直奔主题好了,毕竟我们已经相识了30年,从13岁我们上初一那年算起。”

  “篮子,你不做外科医生了吗?”曹末生依旧很柔一弱的样子。

  “没有啊。谁说的?我刚刚救了一个人的命。才下台。不是舞台,是手术台。”毕刀摸不着头脑。

  “噢,我以为你改做心理医生了,把人剖析得这样入木三分。但是,蓝子。你错了。我真是很想你。我真是想见你,今天下午五点,请你在4路公共汽车站等,我计算过了,这对咱们俩来说,路程都一样远近,符合公平的原理。放下我的电话,就给你的家里打个电话,说晚上回家可能晚。我不喜欢大家谈天的时候,有人不停地看表。好了,就这样说定了。不见不散。”电话线那头的曹未生,优雅地说完她的话,不由分说地挂断了。

  毕刀愣愣地站在那里。从小就是这样,她看似很果断,但总是被柔一弱的曹末生牵着走。

  现在,不管她有什么事,都要在指定时间到汽车站。而且,在所有的谈话里,曹末生并没有一个字涉及到发财——这个重要的问题。

  下了班,毕大夫脱一下白衣,换上会见宾客的衣服。她没有几件像样的服饰。在家的时候穿家常服,在医院的时候穿工作服。剩下唯一可显示服装的场合,就是拥挤不堪恶味冲天的公共汽车了。再好的衣服也会挤出皱褶来。女为悦己者容。毕大夫不想悦任何人。因此她听天由命,总是像一个真正的蓝领,穿最简朴的服装。

  但会见曹末生必须要穿好衣服。因为这个女友太讲究包一皮装了,毕大夫不愿自己显得像个陪衬人。她换了一袭绢丝杨柳纺的铁灰色套装,走起路来,好像要发出金属的声音。

  毕刀喜欢套装。认为上下一样的颜色,给人古代盔甲的感觉,赋予职业女一性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当然啦,太像“铁一娘一子”了也不好,还得给自己残存一点柔媚的女人味。这个拾遗补缺的担子就交给面料来承担了。今夏流行轻、软、薄。飘逸而高雅的绢丝纺,稍稍朦胧了铁灰套装的刚一性一,使毕刀冷健中透出些许温情,就成了她最一爱一着的礼服。

  打扮停当,出了医院的大门。突然一个潦倒的老头拦住她,毕刀以为碰上了要饭的,恰好没零钱,就狠狠心假装没看见走过去。

  没想到老头叫住她,说:“毕大夫,我等了您一天了……我是糯米的爷们。”

  毕刀一看就知道了他是某个病人的家属。她经常像包一皮公一般被人拦路喊住,不是诉说冤屈,而是请求对他们即将手术的亲人多加关照。

  唐糯米这个名称太有特色,毕刀在第一次写病历的时候就记住了她。但是,她不能叫这个病人家属得意,以为自己比较特殊,就佯装完全没印象地说:“我一天接触的病人太多了,对不起,记不清楚了。请您说说她是多少床?也许我能想起来。”

  “14床。她是14床,肚子里长了一个大瘤子的婆一娘一……”

  “噢,我想起来了。看我这记一性一。”毕大夫抱歉地笑笑。她的笑容很明朗。眼睛直视着对方。按照通常的理解,这种坦率的目光是可以信赖的。但是你要小心,医生出现这种目光,并不意味着他的努力与负责。那其实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

  “我求求您了!给好好做个手术,家里离不开她啊:孩子、猪、羊……都离不开她啊……我想给您送点东西,可实在是没啦……我秋后再给您送礼了,我说到做到。她要是好了,我在家给您立个牌位,我们全家给您上香………”

  老汉急不择言,但还是把他的意思明确地表达出来了。这些话,他已经在等毕大夫手术的过程中,默想了千百次。而且他的膝盖籁籁抖动,时刻准备弯曲的样子。

  毕大夫温和地听着这些后,这对一个医生来说是难得的享受。她甚至做好了老汉一旦跪下,马上搀他起来的准备。她喜欢病人的感谢,就像演员喜欢掌声一样,但下跪这种感谢的方式太原始了一些。

  老汉终于没有跪,可能也是觉得周围人太多了,再加上自己婆姨的病此刻也还算不得太重,这样的大礼,留着关键时刻再用吧。庄稼人还有什么呢?

  毕大夫并不是见钱眼开的人。对于那些最穷苦的病人,她绝不打钱的主意。人总要在自己的行业里留一块净上,不是只为了钱才工作的。但这个比例小能太大,太大医生就永远摆脱不了贫困了。因此毕大夫严格地控制着自己同情心的数量,只把它降临在最可怜最需救助的人头上。

  这个农村来的老汉和他那个叫做唐糯米的婆一娘一,荣幸地入选了。

  毕大夫轻轻地拍了病人家属一下,然后很快地躲开了,怕在这短暂的接触中,有虱子爬过来。

  她说:“您放心好了,我一定尽力为你的妻子开刀。什么都不要,你把钱给你婆姨多买些好东西吃,人有了抵抗力,手术后恢复的就会快一些。就能早些回家照顾你的孩子和猪羊了。”

  老汉的眼泪一下充满眼眶,说:“这可怎么说……谢谢呀,活菩萨……”他还想表达什么,毕大夫不客气地说:“我还有点事。以后也不用再等着求我了。我说话是算话的。你安心等吧。”

  在挤得人仰马翻的4路汽车站,毕大夫寻找着曹未生。渐渐气愤起来。

  按说人的脸是最显著的徽章,可在这夏日傍晚炙热如火的白光中,每一张脸都被汗水冲刷得如同黄土高原,惊人的一致。整个城市是一个椭圆的用水泥制成的灰色发糕,像吸足了热气的大气功师,开始吐纳粘一稠的火焰。

  应该问问曹末生今天穿什么衣服。衣服真比脸的面积要大得多啊!毕刀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地点,或是曹末生爽约。其实看看表,才过了一分钟,但她平日同曹末生约会,女记者都会严格恪守西方人的规矩,提前5分钟到场,显示出不言而喻的教养。

  今天是一个反常。也许这一切都跟发财有关?

  毕刀决定等10分钟。要是10分钟之后曹末生还不来,就是好朋友,她也不等了。要知道,医生也是时间观念很强的人。

  最主要的是她对发财不抱希望。

  突然,毕大夫感到臂弯处一凉,一股冷冷的感觉,顺着肘正中神经直抵手掌末梢的中指指尖。

  回头一看,一个身穿雪白纯棉皱纱T恤和短裤的英俊男子,立在她的身后。用一根包一皮着银花纸的雪糕,碰了她一下。

  来人戴着硕一大的变色镜,使眼光深不可测。唯有从镜框外侧散布的扇形皱纹看,判断出他已不像他的身材显示的那样年轻,眼睛充满了笑意。

  不管怎么说,这个人不是曹末生了。

  毕刀镇静地注视着他。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遇事冷静是第一素质。

  “看什么?不认识了?还不快吃?雪糕流的汤快把我的手都粘住了。”来人很亲呢地说。

  雪糕真的很软弱了,有一乳一黄色的汁液缓缓下移。

  “噢!原来是你!”毕刀接过了雪糕。

  来人是郑玉朗——末生的丈夫。

  “末生怎么没来?她有事吗?”毕刀极力吸一吮一着一奶一液,力争不一浪一费一点一滴。

  “末生没事。”郑玉朗掏出手帕,优雅地擦每一根手指,淋上一奶一油和没淋上一奶一油的都擦。

  毕刀快速嚼吃渐融的雪糕,她讨厌这种粘粘糊糊的局面。事无巨细,先处理最紧急的。待手的危急状态告一段落,她抑制住心中的不快,尽量平和地说:“她没事,为什么不来?”

  当年在郑玉朗和曹末生的结合上,她是投反对票的,因此心里总存隔膜。现在人家的女儿都上学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证明她当年的判断误差。见到郑玉朗,脸上总讪讪的。此刻,她对曹末生没事不来赴约,自然大不满。但不能暴露在郑玉朗的面前,需保持住自己的面子。

  凭着医生的敏一感,毕刀觉察到这两口子在合谋一件事,把她牵连了进去。因此她要沉着一点。

  “末生开始就没打算来。”郑玉朗微笑着说。

  毕刀火了:“这不是拿人开心么?她说好了来的,怎么变卦?”

  郑玉朗继续微笑:“她只说同你有个约会,并没有说一定是她来啊。”

  毕刀想想当时的对话,确是这样。但这更暴露出是一个蓄意的阴谋。

  她冷笑着说:“这么说,你妻子今天是让我同您约会了?”

  郑玉朗说:“听您的口气,好像觉得同我在一起,辱没了您的人格?”

  郑玉朗在一家大公司做事,风度翩翩。他同曹末生在一起,真是金童玉女。他自小就受女孩子的青睐,说起话来大言不惭。

  毕大夫抱着双肘,以纯粹医生的目光打量着郑玉朗。惊奇他也是40多岁的人了,竟无一缕久坐办公室人必不可少的赘肉。因两人呈丁字形站立,见他的侧背更是轮廓简洁,筋脉蓬勃。毕刀知道,在雪白的一精一纺棉纱之下,是郑玉朗船板一样结实的背阔肌和斜方肌。

  把思绪拽回来,她说:“那倒不是。在我们之间不存在辱不辱的问题。只是若不是这世上有个曹末生,咱们就是路人。我想不通有什么事情,同我相识了二三十年的曹末生不能开口同我谈,却请出你来。”

  郑玉朗说:“我们不要站在光天化日下,好不好?南极上空有黑一洞,紫外线能致癌。”

  毕刀原想说,有什么底牌,你趁早翻过来好了。但炙热的气一浪一把人烤得像羊肉串冒油,只得随郑玉朗躲进一间小冷饮店。

  “你要点什么?”郑玉朗礼貌地问。

  “你们有砖茶吗?”毕刀问服务小一姐。她在兵团时靠内蒙牧区不远,经年像牧民一样喝砖茶,成了习惯。返回城市以后,总觉得绿茶太清淡,花茶又被喧宾夺主地熏掉了茶气。经过一翻调查研究,她发现最像砖茶的是坨茶。平日常从茶叶店里,买那种包一皮得像圆香皂一样致密的茶叶。在朋友家没条件选择时,就喝花茶。看这家店这般考究,就大胆提出要求。

  “我们只有英国红茶。”小一姐低着头,看着桌布的花边说。她还是懂茶的,挑了一种最接近砖茶的品种。

  “好吧。就要它吧。”毕刀说。

  “您呢?”小一姐问。

  “我要冰咖啡。”郑玉朗摘下了变色镜。

  “对不起,我们只有热咖啡。”小一姐依旧低眉顺眼。

  “把热咖啡放到冰箱里镇一下,不就成了冰咖啡了吗?这是欧洲现在最时髦的喝法,我不急,可以等。价钱可以加倍。”郑玉朗说。

  小一姐喏喏而下。

  “你诱敌深入了这么半天,我还不知道你们的真实动机。是不是说出来,让我这杯茶也喝得安心一点?”毕大夫小口啜着红茶,感觉这个来自大不列颠的茶一精一,实在是一般,皱着眉说。

  “您一天的收入不一定能抵几包一皮红茶的价格。”郑玉朗面对着桌子的空白说。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以自己付茶钱。”毕刀忿忿地说。她想,当年真应该多说这个家伙的几句坏话,也许真能督促曹末生跟他掰了的,现在可好,沆煜一气,倒算计起老朋友来了。

  “我只不过是说出了一个事实。我的收入当然比你多一点,但同这世界上的许多人相比,我们都在不可遏制地堕入赤贫。”郑玉朗的冰咖啡还没有来,人气就愈发冲。

  “是事实又怎么样?我们都很清醒地知道这件事,用不着你提醒。”

  “你想不想改变它?”郑玉朗循循善诱。

  “不想。”毕刀很干脆地说。

  别看毕刀拒绝得很断然,其实谁能不想富裕呢?只是这些年来,她看过知识分子太多的纸上谈兵,再也不想空议这个话题了。别看你郑玉朗衣冠楚楚,也没有太多的进项。曹末生这个记者,招待会没少开,肚子里用公款积聚的油水不少,家里也颇有几箱粗制滥造的纪念品,比如拉链打不开的公文包一皮,走时不准的手表什么的,但硬通货并不多,郑玉朗也就是算个中康吧,作出这种拯救他人于水火之中的大慈善家表情,叫人不快。

  “好。好极了。”郑玉朗轻轻地敲着桌边。“末生猜你会这样回答这个问题,我还不相信。看来毕女士确实是不为商海所动,这使我们对选择你更有了信心。”郑玉朗很严肃地说。

  毕刀愈发迷惑,说:“我又不是一件商品,何来选择?何来信心?”

  “这个我们以后自会向你解释的,我不知末生同你说清楚了没有,看在你与她多年上下同一张床的友谊上,今晚你能同我一道去看看她的父亲吗?”郑玉朗的面容越加凝重起来。

  “曹老?病了?”毕大夫轻轻重复了一声。如果她记得不错,老人家已经靠80岁了。

  曹末生的父亲是文化界的一位老前辈了,在相当一级的部门做领导工作。现在当然是退下来了,但仍经常在报纸上露面。就像一颗庞大的彗星,虽说最灿烂的彗头已经闪过,但巨扇般的彗尾依旧笼罩着半个天空。

  “曹老还会记得我吗?”毕刀响咕了一声。说实话,她不想领这个差事,少年时留下的冷淡太深刻了。

  “是的。曹老现正在医院的病床前等着你。”郑玉朗肃穆地说。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一精一明干练的女外科主治医师,像掉进一杯牛一奶一,范围不大,但四面浑浊。直觉告诉她,这后面一定藏着一件事。但事的一性一质规模趋向,毕大夫可是一点也判断不出来。

  你甚至没法提高警惕,因为对方是你30年的朋友。一个秀外慧中的有教养的女人。一个虽然毕大夫不喜欢可还要算得上出色的男人。现在,德高望重的曹老也卷了进来。三个人已形成了一个漩涡,毕大夫跳不出去了。

  冰咖啡来了。杯子裹携着凉气,四周散发着飘渺的云雾。郑玉朗又叫了几样小点心以充便饭,打算吃了就到医院去。

  “委屈你了。今天只能这样凑活了。”他很抱歉地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讲清楚。”毕刀抱着手。大有不说清楚了就绝食的意思。

  “不管事情是个什么结果,我都一定会同你讲清楚。只是,不是今天。一是三言两语说不明白,二是马上就要到医院停止探望的时间了。虽说老头子那儿有点特权,也不好超时太多。”郑玉朗率先站了起来,这不符合绅士的风度,但他顾不了那许多了。至于毕大夫吃得饱不饱,他也不关心。

  现今的女士崇尚减肥,整个世界都崇尚轻。

  毕大夫只好说:“好。”就起身。一连串的安排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倒要看看曹家玩的什么机关。

  的士停在翠柏森森的院落之前。

  斗拱飞檐。岁月把阴凉处的石板镀上城市罕见的青苔,走廊像街巷一样宽大,显示着当年的建造者奢华的王者气派。

  这是外国人在大约一个世纪以前,用庚子赔款修起的医院。夕阳中,古典式的轮廓清晰如铁。时光的流逝使它破旧,平添了些许和蔼的温情。

  他们走进高干外宾部。长长的甬道铺着深可陷人的地毯,竟把医院素有的消毒水气味也吸附掉了许多,朦胧渗出豪华宾馆的气氛。

  走过一间间病房。门都关得紧紧,毫无声息。病房的门把手都是黄铜的,像一只只豹眼,炯炯地瞪着来人。

  到了。

  推开门,病房里只开了床头灯,撒着均匀的光晕,给开着空调的病房清冷的空气,注入了淡淡的暖意。一位须发洁白的老者,趿着软底拖鞋,缓缓地踱着方步,很有规律地在地毯上走动着。

  听到人声,老人低吟了一句:“来了。”依旧不停歇地走自己的路。

  毕大夫和郑玉朗站在一旁,看老人若无其事地走着,口中呼出的气流,把一根很长的白眉毛,吹得飘飘欲飞。一边走,老人一边很有韵一律地念叨着:“918……919……”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几十年前毕兰送曹末生回她家时的压抑感,重又鲜活地莅临。

  她原以为老人走到1000步的时候就会停下脚步,没想到曹老全不受习俗制约,到了那个整数,依旧不紧不慢地把地毯趟出两道浅壕。

  曹老的威严就在这沉默中渐渐生长。他明明约了你,你和他的女婿同时到达,他已经知晓了,却完全无视你的存在,一心一意地做自己的功课。

  这是一种融入血液中的尊严的气势,它膨一胀着,将两位中年得意的后生震慑,觉得自己萎一缩起来。

  老爷子顾自做着游戏,数到1100了,定住身,缓缓地回头,向他们和善地微笑。

  那笑容中有一种很感人的天真。

  毕刀以为他会说:让你们久等了之类的客气话。但她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老爷子毫不感到内疚,让别人等着他,是他一生中最常做的事之一。他的笑容,是因为自己终于完成了走路的指标。

  “你是末生的同学。很好,听末生讲到过你。”曹老的确已经很老了,皮肤的面积比躯体的实际面积大出许多,到处耷一拉着丧失弹一性一的褶皱。他的牙齿不正常地洁白整齐,显然是假的了。假牙使老人的声音夹杂清脆的回声,使布满老年癍的面孔不真实。眼睛出奇的亮,尽管有早期白内障,从昏黄的瞳孔正中射一出的光芒,还是有一种让你不由自主说真话的魅力。

  “曹老,您好。看您气色还好,不知您得的是什么病?”毕刀关切地问。她开口就问病情,三分之一是出于礼节,三分之一是因为职业,还有三分之一,是为了掩饰自身的紧张。

  “不要谈什么病了。我住在医院里,天天来人谈的都是病,烦了。谈点别的,外面的事。我喜欢和年轻人谈话。”曹老很干脆地打断了问候。

  “外面?外面还不是一夭乱哄哄的。大家都像工蜂似的忙,为了名和利,打得头破血流……”毕刀说着,有口没心。如今大家都这么说,好像不这么说,就不了解社会似的,说的时候,自然把自己洗涤一清。

  “我们年轻的时候……”老人的脸因为回忆显出光彩,老年癍也因充一血愈发显出褐色。

  完啦!

  毕大夫哀叹一声,心想自己好倒霉啊!现在的时光,每三五年就可以构成一道代沟了,和这位老前辈(虽说他是同窗好友的老爹),只怕已有10代以上的隔膜。再说,毕大夫这一代人,**、上山下乡、求学求职,自家吃过的苦,也足够教诲下一代的。渐渐增长的年龄,已使他们自己滋生出倾诉欲,哪里还耐烦再听别人痛说往昔!

  好在曹老毕竟是多年的领导人了,即使在晚年,也能很节制地控制怀旧这个老年病,话锋一转,对着毕刀说:“孩子,你是否很喜一爱一文学?”

  本来昏昏欲睡的毕大夫,没想到战火突然烧到自己身上,吓了一跳之后说:“喜欢看,不能写。我平常倒是经常写字,摞起来的篇幅可能比一部长篇还要长。但都是病历。”

  曹老宽厚地说:“喜欢看,这就足够了。比如足球,当大伙说喜欢足球的时候,有几个人是真能上场踢的?能在现场看的都不多,还不就是对着电视机的一块玻璃就说喜欢?”

  毕刀没想到老头还挺风趣的,而且思维敏捷,一精一神就聚集起来。

  曹老又问:“看过多少世界名著?”

  毕刀想了想说:“所有的吧。”

  轮到须发皆白的老人吓了一跳说:“我搞了一辈子的文学,都不敢说这个话。”

  毕刀自知失言,但话已然说了出来,她又不是轻易愿认错的,就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不过绕了一个小弯,说:“您是大家,知道得愈多就愈谦虚了。我不过是个普通医生,图书馆里有的名著都看过了,再也找不出一本新的来了,所以就说这话了。记得有个哲人说过,已知的世界是一个圆圈的内部,未知的世界是这个圆环的外部。一个人懂得的愈多,他的未知的范围也越大。我是一个小圈圈,所以讲话就很随便了。”

  老人听了毕刀的诡辩,宽容地笑笑。接着问:“你觉著名着怎么样?”

  毕大夫想说,现在谁还看名著啊?但当着一个搞了一辈子文学的前辈,这样说就太伤他的心了,于是说:“名著当然是名著了。经过了几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光的淘洗,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过,看了都说好……”毕刀突然孩子气的笑了一下。

  按照预定计划,今天的主角是老岳丈和毕刀。一直冷眼旁观的郑玉朗,觉得毕刀的这一笑,实在是没有道理。只有女人才会在这样严谨的谈话里,无缘无故地添加佐料。干大事业的男子汉,绝不如此掉以轻心。

  毕大夫真的是走神了。“看了都说好”——“用了都说好”——那是一种像手指一样玲珑的捞面条的小工具,它的广告词就是这样写的。从理论上,你不觉得它有多么高明,但是它真的把面条都捞干净了,你就会觉得这句话很出色。不由自主地记住了,让它在这个严肃场合蹦了出来。

  定下神,看到曹老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等待下文。毕刀慌不择言,说:“噢,名著……当然了,名著也是有缺点的啊………”

  “哦?好。你说说看,名著的缺点。”曹老眼光一亮。

  毕刀本是顺嘴说的,到了现在的份上,只有自圆其说:“名著,特别是比较经典的名著,大多成书于18、19世纪,那时候没有电影更没有电视。作家们写到森林草原就要大泼笔墨。要是写到皇宫宫邸贵族院落,您看吧,洋洋洒洒最少几千言。还有吃的什么穿的什么,复杂得不行。要是现在,只要附上一张彩色插页,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再幽深的古堡也能一目了然。包一皮括我们的红楼梦也有这个毛病,一个大观园,费了多少笔墨。当然了,您可以说这是留下了丰富的历史资料,养活了一大批红学家。可上般读者看的是小说,不是读资料啊。这就是名著的缺点,或者说是名著的局限了……”

  毕刀侃侃而谈。作为一个医生,文学哪里是她的特长。但事到临头,她一贯的主张是咬着牙先冲上去。

  曹老很注意地听着,说:“一家之言。一家之言。”

  毕刀心里窃笑,她哪里算得上是什么“之言”,不过是不想在郑玉朗面前露丑就是了。

  曹老调整了一下坐一姿。郑玉朗不失时机地走过去,在老人的肩胛处轻捶起来,手法之娴熟,可与旧日地主家的丫环媲美。

  毕刀在内心深处不以为然,她觉得人类一切过于亲呢的举动,都不应在光天化日下进行。否则就有某种表演或是别有用心的味道。

  老人很舒适地享受着晚辈的孝敬。毕刀就觉得自己错了。也许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对这种动作反感,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格外珍惜后人的关切。或者明知是假,也自愿当真。

  之后曹老又问了几个问题,毕刀都恭敬地作答。但每个问题都是只答了一半,曹老就用手指轻点茶几,表示已明白,可就此打住。问题涉及天文地理文史哲,虽说不是根深,但摊子铺得很广。毕大夫模糊感到这好像是一场考试,但考的目的是什么呢?她完全不知道。

  她无所求,因此也不紧张。知道的,就拣着自己擅长的话,往外掏。总不能叫人太看不起了自己。实在不明白的,就老老实实地说我不清楚。也不是她就特别地谦虚板正,而是长期的医学实践养成的习惯,接触的都是人命关天的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强不知以为知,是要用血来偿还利息的。

  曹老飞速地转换着话题,显示出和他的年纪不相符的敏捷。但岁数毕竟不饶人,他很快露出倦意。

  一直在旁洗耳恭听的郑玉朗,相机递上一杯淡茶,说:“爸,您休息会儿,慢慢说。没敢给您沏太浓的茶,怕您睡不着。”

  曹老倔倔地说:“我不累。”

  正在这时,门开了,身穿浆得笔挺工作服的hushi走进来,态度很轻柔地说:“曹老的客人,能否让曹老早一点休息?”

  毕刀心里早就巴望着hushi来撵人,此刻忙不迭地站起来说:“曹老,您好好休养。我以后再来看您。”

  曹老兴犹未尽,但体力实在不支,就不甘心嘟囔:“我感觉自己体力很好嘛,可他们总是来提醒我有病。”

  大家微笑不语,对这种老小孩式的恼火表示充分的理解。

  “你们怎么来的?”曹老关怀地问。

  “打的来的。”郑玉朗说。

  “这么晚了,怕不好叫车了。我让司机送你们一下吧。”曹老很体恤地说。

  毕刀忙说不必。心想老头子真是不食人间烟火,越是晚上,大街上越好打的。公车私车都上街拉客,满街蝗虫一般。

  郑玉朗没说什么,一时间摸不清老泰山的心思。老人家平日是很反对用公家的车,给家里人接送客人的。今天这是怎么啦?

  老人开始给他单位的管车人打电话。那边答应的并不痛快,意思是要是曹老亲自用车还好说,既然是别人,这么晚了,是不是……

  曹老火了。别看干瘦的一个疯老头,一旦火起来,威严不减当年。那边就乖乖地说马上赶到医院来。

  焦急的等待。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就像火车站送行的人们,只等火车鸣笛了。大家就有些尴尬。

  “曹老,您找我?”房间门嘭的撞开,进来一位穿和尚领文化衫的五短汉子,全然不看客人,直冲曹老问。他的前胸印着“我没钱”几个拙劣的黑字,待他走到曹老身旁,就看到他的身后印着“想发财”。

  “……是……啊。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小婿。”曹老从朦胧中惊醒,说。

  “噢噢,末生的爷们!听说多年了,一直没缘见,今个儿幸会幸会。我姓姚,叫我姚师傅也成,叫我姚老大也成。有事言语啊,要用车,跟我说。曹老廉洁,他叫我出车,是派车,我给您出车,是咱哥俩的事,您说是不是?”姚老大全然不顾医院的规矩,大声说笑。

  大家同曹老告别。老人家勉力半站起来,扶着沙发的扶手,膝盖显得很软弱。衰老的气味像是用纸裹不住的油饼,散发出来。

  毕刀以她的医学知识明白,衰老最先表现在从一个动作到另一个动作的过渡中。老人在他们面前不断地表现走路,也许不止是当官的习惯,可能是证明自己的活力。

  “篮子,你确实是一个好孩子。末生在家常提起你。我很喜欢你。”老人由衷地说。

  毕刀很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们的朋友家里对我们的了解,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刻亲切。但这点头是什么意思呢?是承认自己的确是个好孩子,还是说自己也很喜欢曹老呢?

  当然都不是。但毕刀只有点头。

  “假如我有了很多钱,你们知道我要干什么?”也许是看到了姚老大的后背,曹老突然很有几分天真地说。

  郑玉朗当然知道,但是他绝不抢先说的。

  毕刀傻乎乎地真费心琢磨,“假如您真有了很多的钱……”毕刀觉得很意外,这么老的一位老人了,而且还是我党的高级干部,似乎很淡泊金钱才对。钱对他还有多少意义?曹末生家住的是一套旧时的亲王宅院。北京城里上好的四合院,基本上都是贵人们的私宅。单是这套房子,就要值上百万元了吧?曹老离休前还有专门的奔驰轿车,现在也是随用随到的。祖国的名山大川,曹老都已携家眷游历过,一路上迎来送往,下榻于当地最豪华的宾馆,回来时拎着大包一皮小包一皮的土特产礼物。生了病可以住这样舒适的单间病房……老人还想要什么呢?以毕兰不算太狭窄的眼光看,钱对这样的垂暮之人,实在是没太大的用处了。

  毕刀不止一次地想过,不但自己,就是曹老的女儿曹末生,拼上一辈子,也混不到曾老现在的风光。

  如今的人们常说自己有了钱要怎样怎样,比如毕刀的儿子说有了钱就买一个屋子大的冰箱,都装满冰激凌。毕刀的另一个因了离婚而伤感的朋友就说,她要在某一日买下北京城所有的红玫瑰,然后在花丛中饮煤气身亡。毕刀对这一类的愿望一律表示尊重。她是医生。在某种意义上说,医生都是萨特存在主义的门徒。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病已经得了,你觉得多么不可思议,病也像钉子一样扎在你的身上了。一种想法就是一种疾病,一个人既然这么想了,他就一定有这么想的理由。

  毕刀很惭愧地说:“我不知道您有了许多钱以后会拿来干什么。”

  在回答完成的一瞬间,她突然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这老头不会用最后的钱为自己造一座豪华墓地吧?”

  “假如我要有了很多钱……”老人凝重地说,“我就立一个曹畏三基金。专门用以奖励严肃文学,扶持日益贫困的文学事业,出老作家的选集、全集。录制过去的音乐唱盘。比如抗日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各根据地的流行歌曲包一皮括民间小调,现在抢救还来得及,要是再过几年就很困难了。淹没了我们对不起子孙后代……”神往和痛惜的神情,轮替出现在苍老的面庞上,暗淡的灯光隐去了邹纹,使这张脸充满了令人感动的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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