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兰心|画濡
不敢说,我是学过画的。 一日,无心地去翻检旧物,打开纸盒,几大把长短不一、粗细不均、干瘪,打着褶皱的画笔赫然入眼,和着染上尘岁残意碎影的一沓画纸。一种遗怅,倏然窜遍全身。原来,我是学过画的,可是摊开双手,竟没有一挂色质留存的印记。 对画的痴念,具体起于何时,也无明显的记忆了。只记得小学三年级的第一节美术课上,老师讲完构图与光影的处理,叫大家拿出铅笔画讲桌上的茶杯时,我摆出的不是图画本,而是画板与水粉,并坚决地独自涂抹起来。奇怪的是,老师居然没有发火,也不询问,只在教室里安详转悠着,时不时指点一下同学们,时不时从我面前经过,投以疑惑与惊讶的目光。其实,他不知道,在所有的画种当中,我最讨厌素描,虽然它是学画的基础。总觉得它是那么黯哑,枯燥,富丽不了我的思维。没有习满两年,便绝然弃之了。兴许,从未想过要画到什么水平,只想不委屈兴趣,从来都这样绝傲,也这样散淡。在接触了那些可以任意调配的颜料之后,遂即念上了水彩、水粉与水墨,喜欢在颜色中去层次心中的意象,浓淡于想象,轻重于虚实,没骨于寄意。尤其是水墨,在三远,六远中七观,十八描,干笔点彩,湿笔匀染,多深的情爱都可以包藏,多重的喜好都可以容纳。带着如此传统的情结,便很难喜欢上堆砌繁厚又拙笨的油画与抽象得空洞而枯乏的雕刻了,总觉得它们离灵魂太远。细想来,这大抵是家传的陋习。从小就在浓郁的礼教中浸泡着,国式观念沁入了骨髓。 下课后,老师叫我跟他走。进了他的寝室,画架上,他还没有收笔的一幅山水图直直入了我的眼。峭壁嶙峋,几树红叶,一帆远隐,滔滔江水劈峡而去……我看得出神,老师突然问到:喜欢吗?我惊愕地点着头,等待着他的发落……我得说,从那天起,我就越发喜欢上了水墨山水,水墨荷韵,也由衷敬慕着那位永远戴着眼镜,瘦高而从不穿西服的美术老师。此后,我就一直跟着他学彩画,把水水、粉粉玩在掌心上,乐此不疲。直到两年后的第一堂美术课,没见着他的身影。班主任老师告诉我们,他走了,而我只得到他转托的一句话:坚持画下去。他去了哪里,我再也没有得知。我想,他一定也不知道,我拿了地区二等奖的那幅墨荷图,恰是因平日画荷时,灼灼花瓣间,他教我该如何皴笔的精妙而获。我是想要告诉他的,也是想要跟他学提塑墨荷一生的形态的,是想要跟他学铺陈山水于大毫下的,可是他如同水墨一样,隐匿在了时空深处。 他也一定不知晓,因他,在渐长渐熟的岁月里,我体悟了生命中许多难以言状的东西。它们既是花瓣尖上绚丽的渲染,又是花瓣背面与底部暗影的衬托,是水墨画中虚实相生的意蕴,由心而始,由灵而动。就像情感,是有参差错落的。譬如爱情,如荷画的花瓣尖,不得有墨点,必须纯净绚烂,有浓度。好,就倾心而为,纵情水与火,畅游彻底,燃放彻底;不好,就日月不相逢,拒绝若即若离的蹉跎,不深不浅的蹂躏。譬如友情,如荷画的花瓣底部与叶片儿,层层叠叠,不得太过张扬,太过浓烈,太过黏糊。时不时想起,间或联系,一开口依然是如初的毫无顾忌,彼此亦有一抹留白的空间,安放友情之外的所有生活。又譬如亲情,如山水画中,实的突兀与担当,虚的阴柔与濡染。有近景中柴米油盐的经营,有远景中安康福乐的规划,男人的山,女人的水,穿梭、交融、牵依,生生不息。人生的画布上,每个人都是一个点,辐射,连接,成线段,成曲线,成直线,成面积,成体积,全在于性情、涵养、能耐的酿造与施措中,运筹调度。而我与这位美术老师,是一段永远搁置的线段了。我早已不拿画笔了。 后来,我们的新来的美术老师有了军事化的要求。我也把各种B型、H型的铅笔全部关进了两个铁皮文具盒,并且绕上橡皮筋,一圈又一圈。美术课上,我拿起了钢笔,情绪激烈地描绘着新老师的肖像。写一行,盖一行,直到所有的情绪都冲淡成记忆上的索然无味。他永远不知道他在我笔下的七十二形象,就像我永远也没有知道,我在他的眼中是个什么样的异类。他从不说,我也从不说。从此,我的画板再没有进过校门。只在周末,我会放下所有的功课,与之厮磨。一张又一张画纸呈现着我想要的颜色与图景。我在山水间流浪,在荷瓣上舞蹈,可是,多么孤独。有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要惦记着给我买颜料与画纸,可是到初中结束,它们就难得进我的房门了。我搁下了画笔。我忘不了从前的美术老师,忘不了他羊毫挥洒的样子。看着那些堆积一旁的旧画,觉得是对他的亵渎。 我想,我是不善于独立行走的人。就像小时候学骑自行车,摔得膝盖都破了,还是要学,哪怕速度快了,骑得稳当了,也要叮嘱父亲跟着。有时,走了好远,发现父亲不在身后,我会立刻停下来。原来,这一世,我是由依赖喂养大的啊。总想那些扶我上路的人,会一直扶着我。那些说好了与我同行的人,会一直在我左右。可是,一路走来,还是失去了那么多。现在,我还会骑自行车,却不会画画了。不知将来,还有多少“会”会变成“不会”。 此后,关于画的因缘,全转嫁到欣赏的份儿上去了。我也依然还会买美术书籍,还会逛画展,却再也不买颜料,不买画纸了。甚至毛笔字也匆匆而过,大概因为它提起的是毛笔,落下的是宣纸。而我观画,一定不会放过每件作品的作者。我想要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人生中,许多际遇,有些如桑梓的老树,无论你何时归,它都安然在那里等你,不分时序,不分天气,总把本真呈现给你,让你踏实,安稳。有些却是凌雁飞过,它让你看到了天空的辽阔与高远,它让你想要飞翔,然,借着它的影子,你看到的是昨天的惆怅,明天的惶恐。可是,你是追寻着的啊,因为你曾经长过翅膀,你怀念着那个让你有了飞翔欲望的人。 在一个晴好的秋日,我整理了所有的旧画笔、旧画纸,还有几盒风干了的旧颜料,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垃圾池旁,轻轻地将它们点燃了。火苗不高,却腾起了七彩,默默注视间,似看见那个清瘦的身影。我想要问问他,若我还能拾起画笔,你还会教我画荷,画山水吗?这一生,我要的清荷图,才作出一半,已折了翼。我要的山水画还没有泼墨,步履已经开始沉重。人生这幅图,因为做不到散除与覆盖,便留有遗憾的败笔,浓烈的皴笔,也伴着几许轻悄的平笔,欣慰的润笔……却总有几笔是你提起来而不敢轻易顿下去的,就那么生生地停在了半空。 今天想来,有些画,是想画老的;有些字,是想写旧的。而画已没能在提笔处落墨,不知字可否能在击键处留痕?忽地,想起了泰戈尔的这句话: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也许,世情事意都该是如此的。 作者简介 侯兰心,网名:橐泉钧天,四川人。从事驴拉磨盘的工作。 文字爱好者,闲暇提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