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嘴货
那个时侯,舅哥家里有一台小四轮,自己犁耙,打场以后,还一年到头给人家跑运输。这家虽然有一窝巴孩子,因为有这个活钱进着,日子照样比左右的邻居过的滋润。舅哥好喝酒,又爱交往。隔顿不隔天,他家门口,总能听到豁拳的酒客吆五喝六。 好日子还想好。那年夏天舅哥与人合伙养起了鸭子。县里有一个养殖公司,运行模式是“公司 农户”,说是带领群众致富。合作伙伴是个大学毕业生,在政府部门工作。他们有没有个合同,不知道。大致就是这个人先从公司里弄鸭苗,饲料,舅哥在乡下提供人力,鸭子养大卖钱以后,再付货款。赚钱多少,他们就二一添作五了。 头一批上了一万只。我看到,万把只鸭苗圏在那里真没多少,几麻袋就能背完。舅哥叼着香烟眯着眼睛说,别看这点东西,一只赚一块,就是一万。一万块钱,那个时侯村子里谁都拿不出来。舅哥雇了两个劳力,白天赶到沟河里活动,觅食,晚上圏起来喂饲料,长膘。 鸭群长到半大的时候,又续进一批,还是一万只。这时,他的雇工已经好几个了。 没有几天,饲料的供应就不顺当了。鸭群饱一顿,饥一顿的。乡下人都养过几只鸭子,把这东西叫做“直肠子驴”,说它没有嗉囊,食物吞进去打肠子里过一趟就出来了,一会儿就饿。况且这又都是正长身子“青少年”。饲料跟不上,鸭群眼见着掉膘。为了减轻压力,一些亲友建议,趁着鸭子还有点肉,拣那些像样的先卖掉一批。舅哥有些舍不得,没办法,还是接受了建议,那天晚上,拣着那些个大的抓了满满一卡车,连夜运往江西九江。 由于是勉强出栏,等级低,价格也不好。卖来的这笔钱,只能用来填补饲料。一万多只鸭子,一天至少得一吨。可是,这个标准无法满足,鸭子每天得到的饲料只能用来养命,长肉就顾不上了。这样,每天人力物力的投入就陷入了一种无谓的消耗。 几个放鸭子的老师傅似乎最先看到了结局。他们今天你病了,明天他腿疼的不出来。有的干脆说家里活忙离不了,趁早拔了手。后来情况更困难了,我主动教父亲参加进去,帮助他们把鸭群赶出去。 有一天舅哥让人捎信问我有没有钱。我知道,他问的这个钱不是养鸭子的,这个钱谁都没有。他问的这个钱是给家里买油盐,自己买卷烟的。那个时候我刚卖了一炕烟叶,手上有两百多块钱。我们两个村子不远,吃过午饭我给他送过去的时候,他家还正在吃饭,桌子上还有两个放鸭子的。我才坐下来,舅哥就看我一眼,端着饭碗出去了。我领会了他的意思,跟到了厨屋里。我把钱掏给他说,就这一点儿,舅哥没看多少,就把钱揣进了口袋里。我知道,这点钱他不能叫放鸭子的看到,那些人从没有拿到过工钱,现在心里又不踏实,跟那群鸭子一样饥饿。 谁都看出来了,这是一场危机。舅哥开着他的小四轮,到处弄粮食。一分钱没有,到哪里弄?只能跟周围一些信得过他的人家赊买。好不容易弄来一两千斤麦子,要是给一家人过日子可以吃一年,倒在鸭群里,一会儿就没有了。 张嘴货真厉害!看到这个场面的人,都摇着头。 这里的人把牲畜叫“张嘴货”,鸡鸭鹅也算。这不是说这些东西有时会张嘴咬人,是说它们天天都得吃。一人裹不住猪,二人裹不住牛。每年入冬,庄户上该卖掉的牛犊,羊羔,猪仔你就得卖掉,不能老想着养大了卖钱多。要不,一个冬春能啃死你。鸡鸭该杀吃的也得杀,不能多留,冬天没啥吃的,它们饿的能飞到你头上。 很快,粮食也弄不到了。弄到一点,也像是撒盐。周围的沟河一遍又一遍地扫荡着,啥也没有了。饥饿使鸭群越来越不像样,小一点的连羽毛都长不出来,光着屁股,成了个会走动的骨头架子。 这群鸭子,一共填进了多少东西,恐怕算不清了。我觉得,这个时候有人支持他粮食,主人可能也不敢再往里头填了。鸭子的那个小肉嘴太深了,黑洞洞的没有底子,多少东西丢进去,都不见踪影。那是秋收,他家里收打的那一大堆稻子,没往屋里进,两个晚上就撒进去了。不见踪影。就像一股风给刮走了。 这个时候,主人在和鸭群一起掉肉。那个早上我见到舅嫂,才几天不见,这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已经轻飘飘的了。天气只是有些凉意,她已经披上了袄子。女人,更能感觉到风寒。这是一个开朗的女人,平时见面她总是先乱来一句。现在却老实了。我也规矩了,没有像过去那样,顺便对她身上摸一把。 鸭群也早已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这一生虽然免不了一刀,但却不是让活活饿死的。正常的鸭群,放牧的时候根本没有叉队,单溜的。我们这里多年来也路过,驻扎过一些外地鸭群,当地人从来没有捡到过一只鸭子。现在,周围一些村庄,经常有人在庄稼地里发现十只八只的小分队。这些都是自己溜出来找活路的。这样丢失的鸭子不知有多少。 舅哥的鸭群一直都是就着水塘用围网临时圈在野外的,没有固定的场地。晚上入栏后的鸭群没有晚饭。在饥饿的驱使下,鸭群无法安静下来。它们一会儿下到水里,一会儿又爬到岸上。坑洼的沟坎被爬的光溜溜的,像是抹子抹的。岸上干硬的草皮一个晚上就被千万只小脚踩踏的像是塘底上的淤泥,一个草根都看不到了。那一天鸭群驻扎在我们两村挨着的一段沟汊里,天亮了鸭群还没有放出去,有几百只鸭子组成了一支突击队,一齐冲撞围网,冲撞不开,它们立刻像一股旋风一样呼地一下后撤几步,又一次冲击。我不知道,走路一摇三摆,又都这么虚弱的鸭子,这个时候脚步为什么会那么整齐,迅猛。它们是在绝境下集体越狱。同伴就在它们面前一个个倒毙。每天打开围栏,都有几十,上百只鸭子倒在地上,漂在水里,再也走不出去。 那天夜里,在猛烈地冲击下,鸭群终于炸把了。第二天,周围几个村庄的地片上都能看到大大小小的鸭群,还有一只只倒毙的个体。可是,它们毕竟只是个鸭子,弄不出多少名堂。在一些人的帮助下,溃散的鸭子大部分又被围拢起来了。在一个水塘的正当中,有几只鸭子,我怎么往里头扔土块就是不肯上来。我只能坐在水边眼看着它们。这时,一只鸭子忽然翻了过去,两腿朝上,蹬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像一把干草漂在那里。一会儿,又有一只,一下子翻了过去,两腿朝上,蹬了一下,不动了。水面上,一丝波纹都没有。我看到过无数畜禽的死亡,那都是刀刃和疾病面前一场痛苦的挣扎。现在,饥饿把身体变成一盏耗尽的油灯,生与死实现了最和平的交割。 两天后再过去,舅哥说:鸭子都处理了。那些半大又半死的东西,处理给谁呢?放鸭子的老师傅,没钱给你们工资了,一人赶群鸭子吧。赊粮食给我的人家,没钱给你们了,赶群鸭子吧。借钱给我的人,还不上了,赶群鸭子吧……就这样,鸭子投靠到了一个个新主人。不管咋说,处理了就是结束了。张嘴货再也不对这一家人张着大嘴了。不用说,这场生意是个窟窿。窟窿有多大,我没敢问。 回家的时候,舅哥舅嫂还有丈母娘,都叫我也赶一点回家喂。还有一点琐碎的货底,没人要,在猪圈里堵着。他们说,你不弄也是饿死。我赶了十几只,走的慢得很,我也不敢催。里把路,半道上有几只就走不动了,趴在地上喘着气。我把它们抓在手里,轻的像一团烂棉花。 第二天的后半夜,村子里响起了几声狗叫,接着就有人敲门。我们起来一看,是妻姐,一个村上的。她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是舅哥。舅哥没有进屋,黑暗中我们就蹲在墙根上。舅哥压低声音说:我得走,出去打工,已经收拾好了,还有你嫂子,孩子两个小的交给爷奶,两个大的带着,学不上了。舅哥向我们兜了底,这一场生意,他欠公司的鸭苗,饲料款一共八万多块。八万多块,我们觉得,这是一个家庭一辈子都翻不过来的数字。路边上,亲戚的一辆三轮车在等着,他们要先走出几十里,在没有熟人的地方上长途车。到了三轮车跟前他们就爬了上去,像是后面有追兵。黑暗中,这家人就这样在村子里蒸发了。 一家人走掉了,我们也感到了一阵轻松。虽然觉得有对不住的人。 弄过来的那十几只鸭子,我把它们放在一间透亮的小屋里,好好的休养。我知道饿得很,却没敢给它们舀麦子。它们的肠子都饿薄了,硬东西消化不动,吞一肚子会撑死的。我们只敢喂麸皮,面条这些软和的东西。一个星期后,我才把它们放出来。它们伸着细长的脖子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便一溜小跑下到门口的小水塘里,撩着水洗身子,有几只还扎了个猛子。看到的人都说,喂过来了,喂过来了。没想到,第二天开门放它们出来,一下子死了一半。第三天,一只也没有了。 妻姐家弄来的那一小群,也差不多都死了。 这时我才明白,断了饲料的那些日子,张嘴货把饥饿都吃进了骨头里,现在再也无法把它驱赶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