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事
婆婆年纪大了,体格也越来越弱,她终于决定下放权力。过年她不想再操持,而是决定以农村老宅做根据地,仨儿子轮班围着她过年,当然,待客的所有菜蔬、物品谁的班谁承包。当班的一家不走亲戚,专门在家伺候客人。 2019年春节,该我们上阵了,我和老公很早就谋划,一定让大伙过一个开心年。按婆婆的要求,我们腊月二十七进入阵地,要持续战斗到正月初三。我知道,有些客人不在计划内,所以我嘱咐婆婆不论哪一天,只要有客人来就给我们电话,我回来做饭。我婆婆笑得特别灿烂。 第一天 我们回到家,公婆正和老叔公公坐炕上说话,老叔公公给哥嫂提拎一兜鸡蛋来,看样子能有20个吧。老婶走两年了,光棍儿子也不管他,整天就知道东家跑西家串地去耍钱,连饭也不做,80岁的他糟蹋得更不像人样了。留他吃中饭,他婉拒,说自己吃不完花不完,就是身体不行了,儿子还不孝顺,活一天受一天了。本来很好的心情,被他坏了一半。他拄着拐棍,一步一步往前挪,比蜗牛快不了多少,看着心里就难受。 老叔公公走了,我们一阵唏嘘感叹。走到今天这地步,能怨别人吗?十年前,本村有人给他儿子说媳妇,姑娘是个哑巴,但特别精,人家女方就图姑娘在身边好照应,老叔公公可好,跟人家女方要一大堆条件,来了个“地覆天翻”,好像人家姑娘不嫁他家就找不着主似的,结果可想而知。自家没什么条件,还瞎折腾事儿,自那以后就没有媒人登门了。所以啊,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们一家是解决不了老叔公公的问题,只能是炖了肉给他送几块,蒸了包子馒头给他送一兜。放下这个话题,婆婆就叨叨自己干不了活,否则早晨就和好发面了,我听出又着急蒸馒头了。于是告诉她,吃的馒头我带来了,蒸馒头就明天吧,蒸多了净吃剩的不说,天不冷还得长毛。我告诉她啥也不用管,坐炕上等着吃饭就成。婆婆依然拄着拐棍在屋里转悠,呼呼地喘,跟拉风箱好有一比,听着就觉得自己气管犯堵。婆婆终于没忍住,冲我说,吃完中饭就和面吧,晚上蒸。我无奈地笑笑,告诉她晚上一准蒸馒头,她才上了炕。 我招呼老公洗猪肉,安排炖肉,婆婆闻声又出溜下炕,拿个小马扎坐旁边看着我们。嘴里叨叨唠唠,什么肉买多了吃不了会坏的,什么瘦肉太多肥肉太少,不绝于耳。我们听着,有一句没一句应着。把肉放锅里,添凉水打算冒一冒,这样更干净。没想到婆婆又阻止,她说炖肉不忙,先做午饭,只得中止。我再次劝她上了炕,我示意老公找木头点火冒肉,我做午饭。不料,婆婆又杵在我们眼前,她说冒出来也行,但不要炖了。我和老公一对眼,扭脸偷偷笑。老公炒菜的当儿,我和好了面。 吃完饭,我刷完锅洗完碗倒头就睡,地板脏点就脏点吧,我必须休息,万一累个好歹,饭没人做婆婆会着急的。醒来时,老公已经把肉炖熟了,肉香飘满屋子的各个角落。把肉捞进瓷盆,肉汤舀进铝盆,锅里放平铝篦子,一块块肉码在上面,就着热锅在篦子空隙往锅底撒红糖,盖锅再点把火,糖糊了,烟便顺着锅盖边缘蹿出来,三五分钟工夫,掀开锅盖,白花花的肉便红头挂色了,香气更浓了几分,很是诱人。这个过程叫熏肉。听我们说肉色泽不错,婆婆又下炕来看,被烟呛得咳咳的,我们使劲劝她才进屋。 接下来,我安排淀粉,用肉汤和淀粉打晾糕。婆婆又闪到了我们眼前,坐小马扎上剥葱、切葱、剁姜末,任我们怎么说,就是不动地方,直到我们把她切的葱姜末儿放进盆里,她才像完成重大使命似的颤颤巍巍进里屋去了。 锅里搁点油,老公开始烧火,我把淀粉和肉汤搅匀,刚想倒进锅里,婆婆喊我,告诉我得搁酱油。我赶紧把盆放一边,寻酱油瓶子倒入适量,还没等我搅动,婆婆终于不放心,又站我跟前,说酱油还是少,在婆婆指挥下,我一点点往里加,直到她老人家满意为止。倒锅里容易,搅拌是累活儿,老公承包。 最后一项蒸馒头。老公打点锅,我揉面,揉到胳膊发酸。烧火二十分钟,馒头熟了。婆婆坐炕头上大声命令,把锅盖掀开,把馒头挪动一下,粘锅就不好了。老公听罢动作好快啊,把馒头下面的屉布一提溜,白白的大馒头在篦子上骨碌碌乱滚,馒头皮都粘掉了,像头发浓密的人长了吃毛癣。我觉得可惜了。婆婆出来瞅了瞅说难看的自己吃,没粘掉皮的留着待客,就放心地上炕了。 老公热菜的工夫,我熬了一锅玉米渣子粥,热腾腾,香喷喷。晚饭一家人吃得很滋润。收拾完毕,终于可以休息了,我扎进小冷屋钻进被窝,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读老三的《郴州请将我挥霍》,真幸福。 第二天 早晨一睁眼,六点。昨儿忙活一天,真累了,睡觉很香甜,可见平时失眠是闲的。 醒醒盹,我又沉浸在喜爱的文字里,越看越不想动。平时十点起床的婆婆,居然七点就拄着拐棍溜达了,她走一步,我的心就颤一下。既然心不安了,不如赶紧穿好衣服去做饭。 饭好后,我又和了一大盆发面。然后吃饭,收拾,过年就这套活儿。快晌午的时候,弟媳提着一个黑色塑料兜过来了,说过年了不知给我们添点啥,见小卖部里刚到的鱼新鲜,就买了九条大鲫鱼。我拿个大盆盛上水,把鱼放进去,个个摇头摆尾活蹦乱跳,搅起的水花直往盆外翻了,真喜人。 婆婆一见乐了,啥也没说就奔冰箱去了,从冷冻室提溜出一兜冻得硬梆梆的已经煎好的小鲫鱼,在我眼前一晃,要我中午熬着吃。我心里这个乐啊,昨儿她老人家还说留着招待客人呢。我跟她说,冻得太实了,化不开,若想吃,就吃新鲜的。最后鱼没熬成,我怕她老人家疼得慌,她那点小心思我知道,总怕招待客人的东西少。其实,我早就告诉她了,到了我们家班儿不用担心,一定会大大方方,菜蔬、主食绝对要富富有余,可她又怕我们浪费钱,真是操不完的心。 中午又蒸了一大锅白馒头,累得我直不起腰来。没来得及休息,我和老公开车去县城取前几天定好的熟食,顺便还要买菜。路上老公说,给我婆婆去银行取住院报销的钱(2019年春天我婆婆住院整整一百天),我不明白老公为啥赶这热闹来。老公说过年了,为的是让老太太高兴。我觉得忒有道理,到县城兵分两路,他去银行,我进了菜店。 买完菜回到自己的窝,我扎床上又看小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电话询问老公,他说队伍太长,要我耐心等待。五点整,老公进家门,从他龇牙咧嘴的面部表情可以推断,钱到手了。提上买的东西赶紧回返,怕老太太着急晚饭。 回到家才知道,小屋人满为患,大姑姐、三姑姐带着儿孙在呢。挽留他们吃晚饭,三姑姐说啥也不肯,带着俩孙女的她还要回家吃药,最近她眼底出血,视力模糊。于是给俩孩子捎上刚买来的河蟹,放行。大姑姐我是断然不让走的,因为没有大姐夫了,她一年到头不上家,轮流给四个闺女看孩子,唯一的儿子刚从外地回来,还没有结婚,娘俩回家也是冷屋子冷炕,吃不好喝不好的。我留她娘俩住下,也迎合婆婆的心,因为今年过年的东西都是我们安排,我若不主动,婆婆怕不好开口。这样两好搁一好,好上加好。 问大姑姐有何打算,她说没啥,就想蒸锅馒头。我告诉她好说,晚饭后我就又和一大盆面,第二天一早蒸,回家时让她带着。其实大姐有钱,孩子们混得也都不错,可我总是觉得失去了丈夫的大姐很可怜,我心疼她。这,她知道,我婆婆也知道。 说话间,我家老大和小叔子家的侄女结伴而归,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老爷子、老太太更是喜上眉梢,拉住孙子孙女嘘寒问暖。 里屋谈笑风生,外屋忙作一团。我熬一锅粥,整几个刚买来的菜,拿出一瓶我酿制的葡萄酒,吃的吃,喝的喝,一家人其乐融融。 今年第一次学酿葡萄酒,亲朋好友都夸我手艺不错,我自己也觉得比较成功,因为打开酒坛子,满屋清香四溢。滤出杂质,也就落了半坛酒,我自己没喝两口,全都与人分享了。分享是一种别样的快乐! 第三天 早晨七点半了,也听不见外屋有动静,想到要给大姑姐蒸馒头,我便穿衣下床。我们住的屋子一年四季不住人,阴冷阴冷的,好像四处都冒冷气,跟冰箱差不多,也好,头脑想不清醒都不行。 到外屋掀开面盆,盖板粘了一层面,起得太晚了。大姑姐也起来帮忙了,她蒸馒头,我熬粥、炒菜,外加再和一盆面。半个小时,三十多个白胖胖的馒头出锅,粥菜上桌。饭后,大姑姐要回家,中途还去看病人,给她带上馒头和晾糕,捎上看病人的礼品(省得她花钱再买),送她坐上外甥的车,娘俩满意而归。 不大会儿,我三个侄子来了(老爸去世,年后要守孝),山南海北侃一通,他们说还要去看大姑二姑,驾车离去。紧接着,姑婆婆家的二表妹带着儿子进了家门,又少不了一番照应,留下一兜鸡蛋走了。 我终于可以安心收拾早晨饭桌的“残局”了,活没干完,煤气炉子又挤进我眼帘,起先锃明瓦亮能照见人影的炉盘,被一层黑乎乎的油污盖得严严实实,不细看,跟出土文物似的。我一声没吭,又找清洁球和洗洁精擦拭,婆婆见我忙碌,自是客气一番,并说他儿子(我老公)那天想擦洗她没让。我忍不住朗声大笑,逗婆婆说,真偏心,说到底还是疼儿子啊!婆婆也呵呵地笑。清理二十分钟,炉子基本恢复原貌,看着心里就痛快。 晌午时分,大哥大嫂带着七岁的女儿回来了,捎来的驴肉、牛肉、大虾、葡萄酒等,分门别类放好,开始做中饭。又一锅大馒头,又一锅肉菜,又一锅米粥,又一顿热热闹闹的中饭,又一通忙忙活活的收拾。本想饭后午睡,大娘婆婆家的大哥和二嫂来看公婆了,又陪着说一顿。送走他们,又该安排剁肉馅,三十中午要蒸包子,晚上要包饺子。过年,安排吃的日程太紧了,几乎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剁完肉馅,公公、大哥、大嫂和我老公忙里偷闲码长城,我自己扎冷屋里记下今天的经历。 日记没写完,回娘家的弟媳电话来了,邀我们晚饭去她家吃,给侄女过生日。不用说,又是一桌子盘子碗子,而且八点前吃不上饭,因为天就要黑了,他们还在路上。 第四天 大年三十吃完早晨的大锅菜,我就把昨晚和的一大盆面加点小苏打揉好,搁置备用,然后剁白菜、切韭菜,调好肉馅儿,十点一过就开始蒸包子。 婆婆又下炕来,拐棍敲得地板砖“嘚嘚”响,瞅了瞅忙得不亦乐乎的我,破天荒没说话。冲着抱柴火的儿子(我老公)开了腔,让他去找前年她外孙给买的一对大红灯笼挂门楼上。老公笑笑说,那忙什么,打点锅蒸包子要紧。包子入了锅,我蹲在那儿烧火,坐在炕头的婆婆又招呼他儿子,问灯笼找着没有,听说没找见,老太太出溜下炕踱到西屋翻箱倒柜,还是没发现踪影。老太太累得呼呼喘,坐炕沿自言自语,哪儿去了呢? 看到这情景,我小声命令老公接着找,按老太太的印象仔细翻,找不着怕老太太成心病。不一会儿,老公怀抱一团红,站在我眼前。我一努嘴儿,老公抱进屋里给老太太看,老太太乐了,叫收拾好,立马挂起来。 老公坦言,前年,外甥买来红灯笼晚上挂上,天没亮就摘下来了,还是老太太的命令呢。大伙都睡了,老太太忽然记起那年我们老婶婆婆去世,挂红灯笼招人笑话,老太太忐忑不安,说自己一宿没睡。老公问老太太记得不,她说忘了。如今大伯去世不满一年,挂红灯笼恐怕不合适。婆婆说不碍事儿,哥们儿,平辈儿,不碍事儿的。老公说,您说成就成。婆婆一听,又犹豫了,思考半分钟的样子,终于拿定主意,不挂就不挂吧。 十一点包子熟了。今年的包子有特色,面软但有口劲,馅儿香但不油腻,大家都说好吃,老公又少不了嘚瑟一阵子,逗得家人直乐。 十二点整,家里的男丁带上鞭炮、纸钱去祭祖,我们女人在家里打扫收拾,准备晚上的大餐和明早的饺子。 晚饭弄了十个菜,都是老爷子钦点的,酒是红白两种,饮料类随便喝。孩子们都乖乖地吃,老爷子却兴奋得不得了,当然酒精起了很大作用。婆婆想压制公公的热情,被公公高声训斥,我们打着圆场,总算吃完这顿饭。包饺子是累活儿,因为隔夜放,所以面要硬,轧剂子费劲,捏饺子边同样费劲,一不小心煮饺子时露馅儿可不是好兆头。 紧赶慢赶,春节联欢晚会前完工。公公为首打麻将,孩子们看晚会,婆婆说累钻了被窝,我炕上坐着看几眼电视,瞄几眼手机。公公嗓门很大,八十有二的人了,体格依然健硕,精神更好。婆婆就跟他没有可比性了,年龄比他小一岁,身体状况比他坏十倍,不过,闯过一次鬼门关,到今天这样我们都知足,她老人家自己也知足。 第五天 晨曦微露,吃完饺子,我们妯娌仨就围着村子拜望乡亲。天一点也不冷,也没有风,弟妹带着我和大嫂东串西串。村还是这个村,需要拜访的还是这些人,虽然嫁过来二十多年了,可大多一年才见一回面,所以该不认识的人们还是不认识。 刚结婚时,初一早晨要挨门挨户走,转遍村子得两三个小时,累得腿酸。现在,人们意识到,此种形式实在没什么意义,就慢慢淡化了,走几家亲近的或合得来的,便都散去,趁早去亲戚家拜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