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的生死江湖
与小儿谈及有关七大姑八大姨儿的旧事,很多人物还来不及登场,他就已经搞不清人物关系了。不光是小儿吃惊,脑子里忽啦啦冒出来的亲戚,有时候连自己都会被惊着。用不着太远,向上数三代,母亲那边与我同一个太姥爷的,父亲那边与我同一个太爷的,掰着手指头,我都难数得齐全。这让我联想到一棵枝繁叶盛的老树,一个根上的叶子与叶子,都很陌生甚至互相遗忘了。也难怪,母亲就生了四个,母亲的母亲生了九个,母亲的母亲的母亲,就不得而知了。 亲戚太多,有时候便不那么亲了,能记起来的,也就是几个让人瞩目的。比如我有个二舅,不算远,母亲的亲叔伯哥哥,要是说,他与母亲是同一个爷爷,就很亲很近了。那一房的二姥爷,有好几个舅和姨母,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之所以对这个二舅记忆深刻,着实是因为他太特别了,长相特别职业特别活得特别,为了对得起这些与众不同,二舅死的也很特别。 二舅的相貌与一般人有异,从我记事起,他就是鼻孔朝天,缺了半拉鼻子,我们这一辈儿的表亲娃子,就都唤他作秃鼻子二舅。二舅也并非天生异相,整体上讲,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丑不俊,这缺掉的半拉鼻子,是后天的事故,二舅的鼻子,是被大牲口踢掉的。 二舅是个兽医。早些年在乡下,兽医不是国家承认的非正经职业,只能算个营生,也不需要什么专业的医学常识,只是凭着多年积累的一些经验,给村子里头的牲口,诊治一些诸如消化不良的小病小患,或者给临盆的畜生接生。可这些事儿,不是非谁不可的大事,乡村兽医的主要工作,是劁猪骟马给大牲口做节育。简单说,二舅是个劁猪的。二舅的鼻子,就是在某一次给某一个大牲口,做断子绝孙手术时,被暴怒疼痛的大牲口反击,他做掉了人家的下面,人家做掉了他的上面,双方都很惨烈。 二舅多才多艺。二舅的二人转,在十里八村唱得响当当。我家与二舅家不在一个村儿,我家住在乡里。冬天农闲的时候,我坐在热乎乎的火炕上,看母亲做活计,听母亲给我讲姥姥家的故事,当然也包括二舅的轶事。讲着讲着,母亲就忽然停下来,听一听外面的动静,然后与我说,你二舅来乡里了。我也竖起耳朵,悠扬的小调儿,隔着几条街,由远及近地嘹亮起来,再由近及远地唱过去了。二舅唱的好,又能张罗,因此,二舅就不只是劁猪这一个营生了,村里有红事,请他做知客,用现在的词儿讲,应该叫活动策划吧。有白事的时候,就更缺不了他,事主把他请去哭十八场,在乡里那真叫一个本事,要唱得好哭得真,一场场替孝子贤孙们哭他个肝肠寸断,生与死中的一场事,便在二舅亦唱亦哭中圆满了。 二舅的这些正经不正经营生,听起来就有些邪乎,有些热闹,像个身怀绝技跑江湖的,二舅的江湖生活,也的确很热闹。 二舅有两子,双喜哥,铁疙瘩。说养儿随父有些道理,科学点说,是环境影响成长,双喜和铁疙瘩,都很江湖气。据说双喜哥很能打,年轻时,十里八乡也是有一号的人物,后来娶妻生子,媳妇烟酒麻将不离手,日子不算过得好,却也没出什么大事。只是儿子也很江湖,班房里进进出出的,最后一次进去,便没再出来,死在里面了,具体怎么死的,不是什么好事,也没人有心思去探个所以然来。不管是否自轻自贱,有些从娘肚子爬出的命,生与死,都轻贱得很。 铁疙瘩人如其名,长的黑瘦且小,像一块硬梆梆的铁疙瘩,好赌,有钱没钱都赌,据民间传说,他赌得大时,钱不是数的,而是用尺子量。铁疙瘩有钱是常事,没钱更是常事。但更平常的事,是铁疙瘩身边从不缺女人,不缺为了他要死要活的女人。真正成为他的女人,是个有据可查的,这个有力的证据,便是女人为他生了个也很江湖的儿子,老疙瘩在小疙瘩很小的时候,从我母亲那里,把我很多童话故事借走了,可小疙瘩的生活与童话故事,半毛钱关系都没产生,长大后,他成了几进班房的大人物。 二舅的死,与女人有关。舅妈得的是肺结核,人精瘦,我的印象里,就是个不停咳嗽,吓人的小老太太,熬来熬去便熬死了。舅妈活着的时候,跑江湖的二舅,就少不了与女人有瓜葛,屋子里清静之后,便不断有女人登堂入室了,合得来的,不嫌二舅穷的,就多过些时日,合不来的,有些被二舅打跑了,有些自己偷偷跑了。二舅好像从不忧愁,包括两个孙子都出了事故,或者说,没有人看得懂二舅的忧愁吧。再或者,忧愁也许就是奢侈品,如驴牌马牌的包包相仿佛的奢侈品,可二舅就是个阉驴阉马的,奢侈品一样的情感,也被二舅阉掉了。二舅最中意的女人,很能持家也很能干,亲戚们都以为二舅老来有福,尘埃落定了,可就在一个很平静的上午,他很平静地与我的一个姨母讲,他**了,而且杀死了两个。原来那个很会持家的女人,老家里有个傻儿子,经常来看她,也经常帮二舅做一些地里的活计,只是二舅老了,当初那些养家糊口的营生,随着时代改变,也不能成为营生了,二舅是真的有些潦倒了。娘儿俩不免多些牢骚,真真假假自然生出离开的念头,二舅借着酒劲,用一把锄头,就把两个人连同念头一起消灭掉了,向姨母借了五十块钱,便走上了逃亡路。 二舅的逃亡路很简单,只是外地的亲戚见他老了,可怜可气又有些不忍,便留些时日,又怕被拖累把他赶走,这样个把月,二舅便吃不消潜回老家,藏身在玉米地里。铁疙瘩来看他,走的时候,留下些吃的和一瓶农药。有人发现并报警,二舅己经死透了。警方结论,是畏罪自杀。 后来听说,铁疙瘩大葬二舅,哭得很伤心,但没请十八场。 编辑点评: 二舅长相特别,职业特别,活得特别,为了对得起这些与众不同,二舅死得也很特别。他因缺了半拉鼻子,外甥们就都唤他作秃鼻子二舅。二舅也并非天生异相,整体上讲,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丑不俊,这缺掉的半拉鼻子,是后天的事故,是被大牲口踢掉的。那是他在某一次给某一个大牲口,做断子绝孙手术时,被暴怒疼痛的大牲口反击,他做掉了人家的下面,人家做掉了他的上面,双方都很惨烈。二舅不只是劁猪这一个营生了,村里有红事,请他做知客,用现在的词儿讲,应该叫活动策划吧。有白事的时候,就更缺不了他,事主把他请去哭十八场,在乡里,那真叫一个本事,要唱得好哭得真,一场场替孝子贤孙们哭他个肝肠寸断,生与死中的一场事,便在二舅亦唱亦哭中圆满了。后来,二舅杀了舅妈和她的傻儿子,在外面逃亡了个把月,后来潜回老家,藏身在玉地里,儿子给他送吃的时,顺便送给他一瓶农药,警方结论,二舅死于畏罪自杀。文章以文学的语言,冷幽默的语调,简约地描述了二舅的一生,给人以很多有益的启示,如果稍加拓展,便是一篇荡气回肠的小说。佳作,推荐共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