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的沉思

　　夜幕完全降下来了，铺天盖地地笼罩了整个世界。我走向阳台，独自凝视着对面陷入黑暗中的寂静的房子。这幢高高矗立的房子，经过一天新生活的洗礼，此时也像在它里面居住的房客一样，沉睡在寂寞与安详之中。这样宁静的夜晚，这样黑暗的夜色，在我的生命中曾经不止一次地拒绝过它，然而，深夜并不会由于我的抗拒与担忧而畏缩不前，它来了，到了那个应该降临的时刻它还是准时地到来了。我房间里的窗户从早到晚都敞开着，似乎为了迎接大自然的每一个喜怒哀乐，她变换着自己的装束以美好的心情去恭候它的到来。原本应该是上床就寝的极好时刻，可是我睡不着，闷热的天气和比闷热更痛苦的生活折磨着我，衰老着我意志坚定的思维。疲于奔命的上班时间已经离开我好几个时辰，然而那种虚伪和矫揉造作的气氛却仍然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像一把刻刀深深地铭刻在我年轻的生命岁月里。我脱掉上衣，面对着宁静的窗口，许多沉重的思想登临了我尚且清醒的头脑。

　　我想，即便在这样一个小城市里，仍有许多人是彻夜不眠的。他们的青春和激情习惯于在深夜里挥霍，他们血液里每一个活跃的分子都要毫无保留地奉献给黑夜女神。是的，也许我应该理解他们，就像我同样需要别人对我诚挚的理解一样。那群在黑暗里挥霍青春与激情的年轻人，那群将自己生命里最宝贵的热情全部在深夜里释放的流浪儿，他们的心也许像我一样受着孤独与乏味的煎熬。白天的美好时光原本应该属于他们，但是那种即成已久的社会阶级观念剥夺了这些。他们在工厂枯燥无味的车间里干着不受人尊重的体力活，在高大的写字楼那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看着老板的眼色写着虚伪的文件，在保险公司的业务经理面前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自己前半个月的工作业绩；甚至在商场的收银台前，在广告公司的文案桌前，在快递公司的每一次送货车上，在酒店喧哗热闹的厨房里……他们都在默默地流着汗水，为了一份薪水隐藏起自己的尊严和真正的欲望。而到了深夜，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群受尽屈辱的打工族才能真正地从**的光环下走出来，走进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尽管这个世界已经被黑暗包围，甚至在不久的将来，新一轮的**还会向他们扑来。但是，背井离乡的年轻人不害怕，只要活着，他们就敢于骄傲地生活；只要来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他们就想尽情地挥洒青春和激情。

　　然而，我是不能像他们那样彻夜不眠的。多年的孤独生活让我的人生学会了宽容和随遇而安，无论命运怎样将苦难强加给我，我都不会在这关键的地方后退了。社会的变迁、世道的浮沉、人性的险恶、生活的不顺心，让我不得不将这世界上的一切看轻看淡。曾经以为亲情是多么伟大，友情是多么高尚，爱情是多么美好，直到经历了那么多无法言说的事情之后，才敢肯定当年的自己是那么年少无知。感情是什么？充其量只是人与人交往过程中产生的附属产物，好比厨师在菜肴烹制中使用的食盐、味精和酱油，不管它们有多么不可磨灭的重要性，其实质就是调料品，改善一下食物的口感而已。而作为主要原料的菜肴，就是人际交往中的各自利益，利益维护不了，双方的交往很快便会陷入瘫痪。白天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了，可是在安静得只有一个人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时，我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种教条式的虚伪。每个人都佩带着一副面具投入到工作中（当然这是看不见的面具，只用来防范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此外别无其它用途），他们笑盈盈地接待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客户，惯用美妙悦耳的语言将对方从心理上首先打败。无论是保险推销员还是旅行推销员，无论是汽车推销员还是化妆品推销员，无一例外地会向你介绍他们公司宝贵的产品。其实只是一张白纸上印着某些精美的图案，看看样品也不过如此，结果却被他们的嘴巴描述得天花乱坠，惟恐你不买他们的产品你就是最不识货的人。仔细想想，多么虚伪的一切啊！但是没有这种虚伪的本事，你又怎么能混得下去呢？社会选择了这种游戏规则，同时也默认了这种游戏规则，想要另辟蹊径的人，他的命运肯定是悲惨的。

　　我阅尽了世间的混浊与沧桑，看透了人与人交往的真实目的所在，内心深处交集着对人性罪恶的深深责问。人啊，多么渺小却又自命不凡的一个物种，看着自己创造了一把斧子、一把刺刀、一杆冲锋枪，就在心里计划着要统治整个地球，殊不知惹恼了玉皇大帝，他打个喷嚏就引发了一场洪水，挥动下拳头就引起了一次地震和海啸，顷刻间使许多无辜的人民丧失了生命。而那些死去的人们偏偏是不爱吹牛和对抗上帝意志的，他们乖顺得连反对宗教的话都不敢说，更何况在上帝面前自封老大？不错，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创造了世界，改良了世界，但是同样不排除会亲手毁灭这个世界。当这种傲慢的虚荣与霸占别人的心理占了主导地位时，我相信这个世界就不会再有和睦与安详了。危害自身利益的矛盾处理不了，再心胸宽广的人也会站出来反抗。于是，人们用亲手制造的武器毁灭祖祖辈辈创造好的文明，一场浩劫开始了……

　　“这么晚了，你干嘛还不去睡觉？”

　　当我陶醉在对人生苦闷的沉思里时，一个朦胧的声音打扰了我的思绪。我转头一看，是梦游女神，她像个幽灵似的浮现在我眼前，正当我准备开口说话时，她倏忽一下就不见了。唉，多么遗憾的事呀！倘若她能够留下来，与我同床共枕，哪怕只有一个夜晚，我也会从心里对她感恩不尽。可惜她只是一个神，和其他许多高大伟岸或美如仙子的诸神一样，她只是我心里创造的一个美妙形象，终归会回到创造她的地方去的。

　　我睡意未到，我还在想自己的事情。假如此时此刻爆发一场战争（我说的是“假如”，假设的事就是不会发生的臆想），某个异国的部队或搞分裂的民族分子来到这里，对沉睡在梦乡里的老百姓和彻夜通宵的精神激进分子进行攻击，把他们的躯体当作练习射击的靶子。我想那时全城乃至全国的人民都会团结起来，他们不会再为了一块面包或几枚硬币而和同事争得面红耳赤，不会再为了一点私仇而寻找伙伴对其背后捅刀子，不会再为了自己眼前的利益而将对他不利的人赶走。在那种猖獗的枪炮威胁下，很多人会将力量拧成一股绳子，把仇恨瞄准同一个目标，他们的拳头和肮脏的语言不会再向自己的同伴飞去，因为没有人敢否认，生命和尊严比什么都重要。在死亡的威胁下，没有人会把仇恨和利益摆在第一位，没有人会忽视（抛弃）感情，而去计较在过去的岁月里自己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所有的人都是兄弟姐妹，大家都是从一个家庭里走出来的阶级朋友，保家卫国才是每个人应该去做的事情。

　　“时间不早了，该去休息了。”我对自己说道，然后我脱掉长裤，打开电风扇，一头倒在床铺上。

　　“这个世界会和谐的，因为人类向往和平，人类向往和平……”我心里想着想着，不觉甜甜一笑，接着便沉沉地睡去了。

　　2019年7月21日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