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莲者说

　　（一）

　　母亲说，老家崖头下的那个大湾叫藕湾。每年夏天，粉红色的荷花便从伞样的荷叶下钻出来，笑盈盈地随风摇曳。秋末，当满湾碧绿的荷叶被阵阵秋霜打得千疮百孔时，藕湾内的莲藕就成熟了。那刚从紫黑色的淤泥中挖出来的鲜藕，白白的，亮亮的，闪着玉一样温润的光泽，犹如胖嘟嘟的婴孩胳膊似的，着实令人喜欢。

　　清楚地记得，当湾内厚厚的坚冰被阵阵春风吹化荡漾起一池清粼粼的碧波时，生产队长便组织起全队精壮的男劳力，搬来几坛老酒，让他们每人喝下一碗或几碗，待浑身发热后，命他们脱得赤条条地跳到冰冷的水中，推着装满粗壮鲜藕的簸箩向深水中走去。壮劳力们每走一步便在簸箩里拿起一根藕，用脚将湾底的紫泥刨出一溜小沟，然后再将藕小心翼翼地踩到紫泥里去。期间，总有冻得受不了的人快速地游到岸上，端起早就盛满酒的碗一仰脖将酒灌下去，然后跳着脚抱着膀子一阵猛搓后再次游到水里。当湾边上、浅水区的芦芽被温暖的春风吹得冒出节节新绿时，种下去的藕便露出了黄绿色的尖尖的芽角。用不了几天，芽角便舒展开来，像一枚枚硕大的铜钱，一叶一叶地平铺在水面上。此时，生产队长便组织人们给湾中放水。随着抽水机的阵阵欢叫声，从干沟内抽来的黄河水很快便将刚出水的荷叶淹没了起来。然而，第二天一早，当人们再次来到湾边时，那被淹没的荷叶早已悄悄地从水中冒了出来。

　　盛夏时节，藕湾是孩子们的乐园，藕湾的崖头上则是大人们乘凉的好去处。放了学的孩子将书包扔到家里后，便一溜烟地跑到藕湾边上来。或捕蜻蜓、逮蚂蚱喂刚从鸟窝中掏来的雏雀，或用铁条锥子扎蛤蟆、在湾内的紫泥里掏泥鳅、用四角的提网逮小鱼。末了，便摘一硕大的荷叶，将泥鳅、蛤蟆腿或小鱼一层层包起来，扔到火里去烧。等荷叶烧焦后，里边包裹的东西便熟了。大人们则没那份闲情逸致，从田里满身是汗地回来后，提上个小马扎便来到崖头上喝水、歇息、乘凉。那袒露的古铜色的脊背在翠绿荷叶的映衬下显得是那样的充满朝气与活力，那吧嗒吧嗒的抽旱烟的声音在阵阵聒噪的蝉鸣里竟是那样的错落有致，别有一番韵味，袅袅升起的烟雾便伴着甜丝丝的荷花的清香不紧不慢地飘向远处。

　　清晨，藕湾内有一层白色的雾气在流动。远远望去，藕湾内的景色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如同仙境一般。待晨雾散尽，碧绿的荷叶里定会有白玉一样的露珠随着摇曳的荷叶自由自在地分散、组合。侧耳细听，叮咚叮咚之声便不绝于耳，那是荷叶上的玉珠滴落到水里的声音。傍晚，藕湾的上空飞舞着一些捕捉飞虫的蜻蜓，有红色的、灰色的、黄色的、绿色的，它们上下翻飞、自由舞蹈的样子将藕湾的上空凝结出一团宁静与祥和。

　　深秋时节，当第一场寒流席卷而至时，生产队里便开始踩藕了。先是用抽水机将满满的一湾水抽至将干，精壮的劳力便在齐腰深的水中踩藕了。踩藕用的是一个巧劲，只能是顺着藕节的延伸方向从泥里往外抽，这样才不至于将藕弄断。夕阳西下时，岸边的藕已堆积成山。一同出水的往往还有鲤鱼、草鱼、黑鱼，鲶鱼等一些野生鱼类。此时，生产队里便开始按户分藕了。于是，黄昏时分，飘荡在村庄上空的炊烟里便多了一份藕的芬芳、鱼的清香。

　　（二）

　　最喜欢朱自清先生在《荷塘月色》中描写荷花的句子：“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学这篇课文时，我正上高一。当语文老师抑扬顿挫地朗读时，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了老家藕湾内荷叶田田、荷花映日的场面，教室内的空气里似乎立刻有一股清新的气息在流动。老师朗读完后逐个提问同学们有何感触。当问及我时，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语言美，画面美，情感美。老师问文中除写了荷花外还写了啥，我说还有荷叶、荷香、荷波、荷韵等。老师笑着说你理解得还挺透彻，莫非你熟悉荷花？我说岂止是熟悉，简直是太熟悉了。因为，我家的崖头下就有一个很大的藕湾……

　　然而，藕湾毕竟还是小了点，及至多年以后我来到杭州西湖，亲自领略了诗人杨万里笔下的荷花，我才真正知道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那种气势恢弘、大气逼人的意境。

　　七月的杭州，热浪翻滚。下午的西湖上，虽有丝丝缕缕的凉风从空旷的水面上吹来，但却不足以解去浑身的燥热。等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跟着导游游览名胜古迹移步皆是的西湖美景时，我真有一种走不动、不想看了的感觉。突然间，昏昏沉沉的我似乎闻到了一种久违的、格外亲切的味道。放眼望去，远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荷叶。那荷叶，层层叠叠，挤挤挨挨，仿佛怕给水面留下一丝一毫的缝隙似的，沿着水域深浅的不同渐次呈平、低、高式的递进状向远处的岸边排山倒海般铺展而来。逆着午后偏斜的太阳光，我仿佛觉得那一片苍茫的绿色俨然是一块硕大无朋的碧绿的翡翠，抑或是一方浓得化不开的绿色云团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阳光一照，浮光跃金，灿灿生辉，竟有一种晃得人睁不开眼的感觉。曼妙的荷花或孤零零地一花独放，或三五成群地紧挨在一起、密接成一片，那式样、那色泽、那气质、那韵味，绝对是千姿百态，婀娜无比。有的似圣洁的仙子凌波梳妆，对着一池碧水倾诉心中的柔肠，一颦一笑间透露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孤高与冷傲；有的似粉衣佳人在欣然聚会，丝竹管弦声中诗词歌赋，翩翩起舞，举手投足里显示着一种无与伦比的超凡脱俗与高贵典雅；有的似顽皮小童半掩笑靥，悄悄地躲藏在漫卷的荷叶下边，机警地歪着脑袋侧耳细听着玩伴们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荷叶衬托着荷花，荷花妆点着荷叶；荷香陶醉着游人，游人沐浴着荷香。一副“人在画中走，画随人在游”的西湖美景，就这样被络绎不绝的游人们在未经彩排的情况下，以湖为幕、以荷为景，演绎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

　　及至近处，舒展的荷叶一律高过人头，犹如顶顶高擎的华盖；盛开的荷花中，那金色的花蕾、绿色的花托，氤氲出一片醉人的清香。金色的蜜蜂浑身沾满金色的花粉，醉了一般地卧在哪里，尽管双翅在不停地挥动，但就是不肯离去。

　　此时此刻，如醉如痴的我，急忙拽过正沉浸在忘我状态之中的女儿，以荷叶、荷花为背景，尽情地为女儿按动着快门。及至拍照完毕，我才蓦然发现女儿今天穿的是一件绿色的连衣裙，那俊俏的粉红色的脸庞以及浑身洋溢出的青春气息，俨然就是一位亭亭玉立的荷花仙子……

　　湖边的树荫里，有三三两两卖莲蓬的小摊。那一柄柄绿色的莲蓬鼓胀、饱满，微微一摇，莲子在莲蓬中簌簌有声。掰开莲蓬，碧绿的莲子便显露出来。剥去莲子的绿衣，放一枚清亮的莲子于口中，淡淡的清香脆爽中夹杂着丝丝苦意便弥漫于唇齿之间。于是，脑海里便立时出现了“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诗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