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池塘处处蛙

　　池塘是镶在故乡的镜子，或大或小，或方或圆，这里一面，那里一面，把故乡照得亮亮堂堂。水边绿的青草，各色的野花，就是池塘的花环，而青蛙，就是被框在镜子里的画。

　　夏至一到，青蛙就迎来了它们的黄金时光，池塘里，青草中，田野上，都有它们跳跃的身影，敏捷、轻快，跃碎了骄阳，跃碎了月光，它们鼓腮而鸣，热情高歌。在夏天沸沸扬扬的大合唱中，它们是激情四射的高音；在乡村这部著作中，它们是不可或缺的标点，美了句子，生动了篇章。

　　青蛙，脊索动物、两栖纲，幼体为蝌蚪，通体黑色，用腮呼吸，摆着长长的尾，在水中游弋，像滑过水面的诗行。成体为青蛙，被绿色花纹为常见，用肺也兼用身体呼吸，它们或蹲坐跳跃，或舒展四肢游泳，给热辣辣的夏天缀上一个传神的装饰。

　　青蛙的身材还算苗条，头略扁而尖，呈三角形；眼凸现而鼓，像玻璃球；前腿细而短，有四趾，开如树杈；后退粗而长，有五趾，连似鸭蹼。雄蛙口边有外声囊，鸣唱时呈绛紫色大气泡，而雌蛙则无，自然就不会鸣唱了。

　　青蛙的鸣唱，起初在我看来实在算不得好听，单调、断续，既没唐诗的平仄韵律，也没有民歌的悠扬婉转，就像庄稼汉子的性格一样憨厚、直接，不会拐弯，也就少了山重水复、余音绕梁的韵味了。张大的嘴巴过于夸张，或者说字没在嘴里圆润过滤了一下就直接蹦出来了，成“呱”字爆发时力度未免太大，说实话，对这样的声音，我是喜欢不起来的。相比较而言，我还是喜欢鹊声的清脆、蝉鸣的悠扬。

　　但如果敛神细听，就听出一些韵味了。起初是一声一声，而后汇合成一片一片，直至漫天遍野。声音，跌落在水面上、草叶上，仿佛被拉长而变得柔和了，再经月光的润色装饰，传到耳朵时已不再单调了。故乡的夜晚，被蛙声演绎得热热闹闹。据说，青蛙的鸣唱不是乱吼，而是有一定的规律和秩序的。

　　我家房后就有一个水塘。夏天的夜晚，月光朦胧，如纱似雾，院子里积水空明，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蛙声从池塘里升起，跨过墙，在院子里扬撒开来。燥热下降，夜色上升，月光、蛙声、小院，人渐渐进入了一种禅境。一波一波的蛙声，覆盖了洒落在窗户里的那些如豆的灯光，渐起渐晰的鼾声，跟蛙声高低和鸣，相映成趣。站在蛙声里，我常常疑惑，乡亲们枕着如雷的蛙声，怎么能睡得如此香、如此沉静呢？他们是听惯了的缘故，还是早已把这些浸着田野气息的蛙声当成了催眠曲？

　　蛙声，就是乡村夏季夜晚匀称的喘息，它跟炊烟一样，成了乡村诗歌中不可或缺的意象。当然，作为画家和文人的常客，它多次跳跃在诗行画韵里。

　　齐白石画蛙声真叫个妙。蛙声，无形无状，无色无骨，如何表达才能独树一帜？他苦思冥想三天三夜，终于化成了不朽之作《蛙声十里出山泉》：一条溪流自山涧潺潺而下，六只蝌蚪，摇着尾巴，顺流而游，画面并不见蛙，更不见蛙声，但此时无声胜有声，看着欢快游弋的六只蝌蚪，就会让人想到一群蝌蚪，想到热腾腾的夏天，想到漫天漫地的蛙声，是这传神的画面，给人的想象插上翅膀。当蛙声贴着你的耳朵四起时，你不能不赞叹齐白石画风的精妙。

　　南宋诗人赵师秀写它“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晚唐文人韦庄颂它“何处更添诗兴客，黄昏烟雨乱蛙声。”至于“薄暮蛙声连晓闹，今年田稻十分秋。”“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诗人们赞颂的笔触不仅仅是在蛙声了，而是戳到它的脊梁里了。这是农人喜欢青蛙的真正原因，也是青蛙被写进农村光荣薄毫不含糊的原因。也许，这也是它被壮族先民西瓯部落作为图腾的原因之一吧。在西瓯人的眼里青蛙就是神的化身，至今他们部落中有些地方还保留着“青蛙节”的习俗。

　　在热腾腾的季节，乡下到处草长牛肥、花繁羊壮，在这副美丽的画卷中，总有一些蚊虫肆虐繁衍。青蛙不动声色地端坐着，用眼睛默默感知动静，迅速伸出如簧舌头，敏捷一卷，潇洒一吞，轻轻一咽，只一眨眼，蚊虫就成了囊中之物。正因如此，美誉就像雪花一样地飘向了青蛙：“农田卫士”、“捉虫高手”、“庄稼保护神”。

　　青蛙还被誉为“游泳健将”。我小时候常蹲在池边看青蛙们游泳，它们四肢舒展如绿叶，身体柔软似舞蹈演员，动作舒缓而有节奏，姿势优美而有线感。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像一朵顺水漂流的花朵，水面细碎的波纹里，一定是它们留给池塘的诗行。“蛙泳”姿势被人类效仿千遍万遍，千年万年地游在泳池里。在这点上，青蛙的贡献是不朽的。

　　可青蛙最终还是朽在了人类的贪婪、欲望和残忍上。

　　现在时髦的“温水煮青蛙”哲学，就是人类残忍地把青蛙煮在水里，反复试验而得出的警人的智慧。可，该警示的是否是做试验的人类呢？

　　由于人的贪婪，青蛙被大量捕杀，被扒皮去脏，烹煎蒸炸，端上了餐桌，吞进了人的胃口里。

　　蛙声，曾装饰了乡村的夜；乡村的夜，曾给了蛙施展歌喉的舞台。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村里的池塘这些镜子碎了，蛙声也碎了。“青草池塘处处蛙”，只能作为一种符号，留存在了故乡夏夜的记忆里。没有池塘的村子一下子变得干巴巴的，像一位突然喑哑的老妇。只是我不知道，少了这蛙声，故乡的人还能睡得那样香甜吗？

　　总觉得故乡的夜晚没有了蛙声，仿佛缺少了什么，很让我不习惯。

　　昨晚，我躺在老家的炕上，做了一个梦：在我家房后的那个小池塘里，蔓延起一片蛙声。可是，我醒来的时候，四周除了夜的声音外，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