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泥湾忆事
题记:一九六五年十月,南泥湾农场成立,编入了中国人民**生产建设兵团序列:农建十四师一四一团。从西安招收来近两千知识青年,其中绝大部分是六五届初高中毕业生,他们由此开始了走入了充满酸甜苦辣的人生之旅。几十年过去了,那一些人,那一些事刻骨铭心,让人难以忘怀。 一、身边的童话 我当时分配在七连,在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枯燥单调的生活之外,最引人注意的是我们连队旁边的阳岔沟里住着的唯一的农户,我们习惯叫他三代人,因为家里只有三个男性:爷爷、儿子、孙子。爷爷最爱带着孙子去逛金盆湾,常从我们连队前边的公路上走过。金盆湾是个大村,住着几百户人家,曾是三五九旅旅部所在地,那里有个供销社,卖着布匹、盐巴、煤油、火柴等简单的生活必需品。老人是那里的常客,当然常常也只是看客。老人身材不高,偏瘦,头上扎着陕北人习惯的毛巾,不过已陈旧的看不清颜色,胡须也白了大半。他喜欢把孙子架在脖颈上,慢慢地走,和孙子有一句没一句逗着,最吸引人眼球的是随行的还有一猫一狗一猪,猫是狸猫,狗是黄狗,猪是头黑猪。他们有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四个蹄爪都是雪白雪白的,即人们常说的“四蹄踏雪”。队伍的顺序往往是这样的:猫在前边开道,离爷爷三、五十米,太远了它会等,还回头“喵、喵”地催着。狗有时与猫同行,但大部分时间和爷爷在一起,左右随行。猪则殿后,摇头晃脑的,甩着小尾巴,不紧不慢地跟着,嘴里哼着谁也听不懂的调子。他们的欢乐行在我的视线里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这景象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时间长了便有了接触,三代人住着三孔窑洞,门前是一片土场,窑壁上挂着鲜红的辣椒和金黄的玉米,赏心悦目。三代人由于少与人交往,都显得木呐,相比之下,还是爷爷比较善谈。原来爷爷是上边下来的揽工汉,那时南泥湾由于三五九旅的撤离而有大量的土地闲置,爷爷留下来,又接来奶奶和儿子,着实过了几年好日子,甚至农忙时还要雇几个短工呢。然而奶奶死得早,家道中落,儿子在学大寨修梯田时,又炸断了一条胳膊,爷爷和儿子都没有再娶女人。家里添的孙子还有一段故事:那是三年饥饿时期,陕北来了许多逃荒的女人,尤其以中原人多,那里的女人在分下口粮后,为了给家里省下一口,就只身外出讨饭,碰到有吃的人家就留下来。爷俩留下了个女人,还给生了个孙子。待饥饿的日子一过,那边来了个男人,不但接走了女人,还要带走孙子,爷俩把家里值点钱的东西都给了他们,才留下这个小人人。 他们种着沟里的十几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很平实。他们对生活没有奢望,也从不灰心,他们就是这样以最大程度的努力劳作着,为后代的繁衍创造着条件。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当我重访故地时,爷爷儿子都已过世了,孙子已是远近闻名的运输大户了。 二、黄狗与白狗 在我们连队旁边住着一户农民,叫“三代人”,家里养着条大黄狗。在成立南泥湾军垦农场之前,这里还是座劳改农场,而劳改人员是不准养狗的,所以比邻“三代人”的猪场也自然成了大黄狗的领地。那时的南泥湾还比较荒凉,常有豺狗,土豹子出没,它常巡视其间,极其负责。作为犒赏,能吃到饲养员给的剩菜、剩窝头甚至肉骨头,它更是把这当成半个家了。 当我们接管后,猪场仍然是猪场,黄狗并不因这里换了主人而放弃自己的权利,但好景不长,团部为了安全起见,很快给各连猪场配备了狗。我们分到了一条白狗,个头和黄狗差不多。因为是“公家人”,食物有定量保障,白狗显得更壮实一些,白白的脸上有黑亮亮的鼻头,很逗人喜爱。狗真是个有个性的动物,忠于职守,于是两个狗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他们都视对方为入侵者,决斗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它们的决斗让我们这些生活单调的年轻人兴奋不已,都成了热心的观众。刚开始,他们天天咬仗。每每在猪场的开阔地相遇,白狗俨然一副主人相,总是先呲牙咧嘴,耸耳竖毛,撑腿弓背,狂吠不止,摆出一幅凶样儿威慑对方,而黄狗不喜欢这套“来将先通报姓名”的繁文缛节,往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对方,专捡要命处下口。但见黄狗腾挪跳跃,白狗武孔有力地抵挡反扑,你来我往,半天不分胜负,只好带着血淋淋的伤口和疲惫不堪的无奈分开了,以便来日再战。 随着时间的推移,黄狗和白狗相遇时目光逐渐温和了。再后来,则相安无事了。到了仲秋时节,他们还结伴去寻找爱情呢! 三、老骡子 老骡子是我们连队车把式老王的绰号,外人听着不雅,却不带一点嘲弄的成分,甚至还有几分敬意呢。因为连长常夸他干起活来像上了套的骡子,舍得出力又有耐性。 他有个很儒雅的名字叫王芝兰,是我们团百里挑一从当地农村招收来的。来时三十多岁,偏瘦的身材中上等个子,腰板笔直,脚步轻快。淡眉细眼,尖尖的鼻子,高高的额头,留着当时文化人才有的大背头,最外边的衣服永远是披着的,很有派头的样子却一字不识,连名字也不会写,我们都习惯叫他王哥。那时南泥湾军垦农场组建时间不长,喂牲口、赶马车对我们这些刚从西安来的知识青年,实在是勉为其难,而马车又是山区不可或缺的生产工具,团里因此才决定在当地招收车把式的。 饲养班里有了王哥和王嫂,马上就变了样。牲口棚收拾得干干净净,马、驴、骡个个喂得油光水滑。开春时节,他有个绝招,给大牲畜灌一次清油拌木耳,清理肠胃,防病健身。牲口在他的调理下,显得特别精神。 作为车把式,王哥在当地这几十里川道上颇有名气。首先让我们见识的是,赶车的鞭子在他手上简直是出神入化:两丈开外点上香,鞭到香头落,鞭子像长了眼睛似的。软溜溜的鞭子他抡得呼呼作响,挥舞得像棍子一样有力,抽到磅秤上,能让百十斤的秤砣高高翘起。而他的“回头鞭”鞭子甩出去更是绝活,只是王哥赶车时很少把鞭子打在牲口身上。 车把式的本事在平时是很难分出高下的,尤其是在平坦的大路上,好像谁都能赶马车似的。只有山高路险坡陡弯急或出现意外险情时,才能显示出王哥技高一筹的风采来。他来后不久我就有幸见识了一次。 那是个莺飞草长春插春播的大忙季节,作为炊事班长的我要到五十里外的临镇去采购肉、蛋等副食品给大家改善伙食,运输的任务自然落到了王哥的头上。当我们的马车走到一个村口上,看见路边黑压压的站着一群人,原来是兄弟连队一辆马车路过时受到意外的惊吓,窜到路边的河滩上,陷在泥淖中。只见车身倾斜着,随时有翻进河里的危险。车上装的十几箱鸡蛋命运叵测,事务长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拉车的四头骡马个个汗流浃背,乱作一团,车把式脸色发白束手无策。有几辆路过的车把式试着给帮忙,都没把车赶出来,反而使车况越来越危险了。“老王来啦!老王来啦!”有认识王哥的高声招呼着,大家自动让开一条缝,那个车把式眼里也透出希望的光来。 王哥利索地跑到车前,前后左右仔细查看了车况,又看了看要冲上公路的那个近四十度的护坡,踢开那些碍事的石子儿,然后不慌不忙地挨个整了整牲口的辔头,轻轻地拍着它们的脖颈,让它们各就各位安静下来。这时,王哥才高高地举起了鞭子,在头顶上摇得呼呼作响,嘴里“吁、吁”“哦、哦”地吆喝着。再看那几头牲口也渐渐地兴奋起来,合着王哥的口令步伐跃跃欲试。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王哥一个闪电般的“回头鞭”和“驾”的一声大喝,车“忽”的一下子就从泥淖中窜出来,跃过护坡上了公路,人们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继而惊叹“一鞭子!一鞭子!”王哥刹时化险为夷赢得了一片喝彩声! 待我们再上路时,我还在“啧啧”地赞叹不已,直夸王哥本领高强,王哥也很兴奋地打开话匣子述说秘籍,他告诉我牲口是很有灵性的,碰到这种情况,它们也想着把车拉出来,问题是那个车把式操之过急,只顾拿鞭子**,把牲口都打毛了,晕头转向你东我西地乱拽,车自然越陷越深越危险。王哥说他做的其实很简单:就是先稳住牲口的情绪,再调整它们的步伐,等它们的动作一致了,一声号令,它们劲往一处使,车自然就拉出来了。 王哥那神奇的一鞭子,是他练就的过人功夫,更高人一筹的是他爱牲口懂牲口,他把牲口看作工作的伙伴,而不仅是役使的工具。 我对王哥的绰号也有了更深的体会。 在那个物质缺乏的年代里,方向盘、售货员、听诊器是最吃香的行业,是人们追捧的对象。王哥就握的是我们连的“方向盘”,他却从不摆架子,他经常外出,不管谁让捎点吃的用的他都答应,一视同仁。虽然不识字,却是豇豆一行、茄子一行交代得清清楚楚的,大家对他打心眼里充满敬意。 不过,王哥也有让难住的时候,**时背“老三篇”毛主席语录跳忠字舞,他张口结舌、笨手笨脚、狼狈不堪,全然没有赶车那利索的潇洒劲,常惹得大家掩口窃笑。 后来,我们农场整体搬迁到了三门峡库区,那里地处关中平原,使用的都是机械。大大小小的拖拉机,轮式的链轨的,搞运输的田间作业的,马车只做些辅助性的工作,王哥就没那么显眼了,也显得有些失落了。 再后来,实行家庭承包生产责任制,连队要把马车卖给生产队,一贯服从指挥的王哥恼了,他拒绝执行命令,把骡马拴在自己门前,日夜地守着,不让买家牵走。连长知道我和王哥关系好,让我去劝劝他,可我知道马车对王哥意味着什么。才几天不见王哥瘦了一圈,面对一脸悲戚无奈的王哥我灵机一动,“既然办家庭农场,王哥何不买上两头牲口自己用呢?”话一出口,王哥精神为之一振,像换了个人似的。那时一头牲口千儿八百的,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还是我们哥几个凑钱才遂了王哥的愿。 王哥又忙起来了,自己用牲口犁地送粪,农忙时东家请他去耕地,西家要他去松土,我又看到了那个风风火火的老骡子。 一九八六年,我调离农场回到西安。一晃几年过去了,听说王哥的家庭农场颇具规模,骡马成群,儿女都大了,还都进了西安,我真替他高兴。九七年突然听说王哥脑溢血瘫痪了,我利用出差的机会绕道去看望他,只见他齐耳的长发着遮着半张脸,口里的涎水把前胸都打湿了半边,我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我忙上前拉住他的手,问他认识我么,他木然地望着我,已不会说话了。我不禁黯然神伤,感叹命运多舛,这就是我那充满活力一天手脚不闲的王哥么? 一晃又是近十年,忽然听说王哥去世了,晚来的消息让我没能赶上去送他,这几天王哥的音容笑貌总是浮现在我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