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地名志
一 乡下的草木、河池、山石田土,甚至某段典故或者逸事都是乡村的坐标。这些乡村坐标,如同一个个村落密码,在本村流行通用,跨过一个河沟或者翻过一座山垭,如果不给解码,任何人都不会明白那些清清楚楚的地名到底指向何处。 每一个村落都有自己五花八门的命名地,这些名字就是村里每个成员使用的独特暗语,掌握这些暗语,才能在村里正常生活,也能在天南海北迅速区分自己的族人。网络非常神奇,一个一个都藏在屏幕背后,甚至看不见人,听不到声音,只要打上几个字,对上几句只有本村人才知道的暗语,就能一下子摸清对方的底细。当然,要回答这些暗语,不在村里生活个**,三五句就会露出破绽。例如,在乡下,大家对米和公里这些单位没有多少直观印象,在表述的时候,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对话:那棵树有多粗?有队里安高压线时砍的那棵柏树两个那么粗。那路有多远呢?有从宋家嘴到上河头那么远。这一问一答,双方都心知肚明,同村的人也都明白,但是,外村的还有谁懂呢? 如今,乡村这些亲切的地名,则似一张张久炼的祖传膏药,牢牢地贴在游子们的心坎上,在每一个特殊的日子,缓减着一个个离乡族人怀乡的隐痛。 二 彭家不是一个家,而是一个50余户同族人聚居的小村落。当然,最初的时候,肯定只有一家彭姓的从湖广一站一站赶过来,最后在这个小山坡落户。我想,这个时间应该在二三百年前,是清朝乾隆嘉庆年间的事。 川北多山,连绵起伏,纵横交错,如同倒下的残碎大树,树干是秦岭、大巴山这些大阻天堑,那些四处延伸的枝丫则是一个个有名或者无名的余脉。我们那些山是剑门山的余脉,剑门山脉有一处垭口叫剑门关。那个不知名的彭姓祖先选中了二帽岭山下的南坡,修房立屋,繁衍生息。二帽岭这山的得名也是因为在一面大山上又突兀地隆起了个小山顶,像古代状元戴的官帽。我相信,那位祖先选中这面山落户,应该与这座山形有关。后来不少阴阳先生时常说,这块地方背北向南,靠山是官帽,前山是笔架,是个好地穴,出人才。倒也是,山南和山北的村落里读书人不少,还走出过几个县令级别的官员,这在穷乡僻壤是了不得的事情。 二帽岭四面散落着不少村落,这些村落所在地之前都没有名字,哪家住下了,就按哪家的姓氏取名,彭家、李家湾、罗家河、袁家岩。这几个村落就把这座山的四面围完了,也就给这面山的每一片地域取了名。从此,这座无名的荒山开始美名远扬。 在周围的几个村子里,我都看到有桌面粗的大柏树,树围有两三米,用“树围测龄法”来估算,这些大柏树生长年份在250年至300年间,倒推过去,栽下这些柏树的,就是乾隆嘉庆年间从湖北麻城迁徙过来的祖辈。这些远离家乡的湖北人,在修房立屋的同时,也栽下一棵棵柏树,殊不知,几百年后,这些树木居然成为寻根问祖的最好依据。这些迁居者在川北深山中拓荒生存,等家业兴旺之后,就修墓立碑,记载家族的来龙去脉,远远的怀念着自己的故乡。 二帽岭、九龙山从仙人岭分支出来,中间还伸出了一个个没有命名的山包,形成两个大山坳和许多小湾。这些小山湾里,要么聚居着各姓的族人。九龙山下的叫蒲家湾,老鹰嘴下的叫李家湾,远远的与彭家南北相对。在这个山坳的东面,则是深深的峡谷彭家河。彭家河早年是一条蜿蜒粗糙的小河,涨水则漫田淹地,枯水则乱石暴露,成为光屁股孩子摸鱼捉虾的场所。河边陡峭悬岩上下的蛇形小路,如同一根曲折的脐带,暗示着生命的走向。如今,水面抬升,变得波澜壮阔,这条小河沟已经深埋在百米之下,当年的小路则隐身底层,成为著名风景区升钟湖的一段河床。关于这条小路,我相信,只会有越来越少的人知道它的容貌,直到有一天,它将永远成为一个谜。水,仿佛是另一种时间,把水下的一切变成历史。 三 老院子、染房头是两座有名的四合院。老院子在上面岩,染房头在下面岩。半坡中间一条大道,把一个村落分成了两半,在成立农业社的时候,以大路为界,把这个村落分成了两个社。虽然是一个大家族,这一分,田地庄稼保管室也就划分开了,随着上下两个社分田分地和分财产的不均,多多少少引起了一些纠纷,上下两个社族人之间的情分就有了些隔膜。 上岩面最大的院子是老院子,老院子里有我的姑姑,经常上去。虽然同在一个村落,从下面岩到上面岩,还是感觉有些生分。在我能记事起,老院子就已经缺了一角,四合院只有三面。四合院里住的都是一个祖辈养育的几个亲儿子,儿子成家后,就分灶独立。祖辈有多少间房,有多少台柜子,多少田地,就按儿子的多少平均分成几份,成家一个,就分出去一份。没有结婚的,就跟父母一起生活,到了成家后,一年半载,就要分开过自己的小日子了。往往兄弟多的,媳妇间往往就会因此结下宿怨,老大分得少,老幺占得多,大媳妇占强,二媳妇心精……这些分分毫毫的小事,就会让兄弟姐妹间产生矛盾,结果亲兄弟之间的怨怼胜过外人。分家过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各家各户又生儿育女,老房子不够用了,于是都纷纷拆旧屋建新房,曾经完完整整的四合院如同当年整整齐齐的一口牙,一个一个的掉落,最后,只余下两条光秃秃的牙床。在四合院还没有拆完的时候,祖辈们就一个一个的去世了,当年的雕花门窗、朱漆挑梁、桐油板壁全都拆得七零八落,有用的就用刨子一推,把上面的尘土污垢一除,或者重新刷一层漆,又是崭新的木料了,安放在新的房屋上。如果用不上的,就直接扔进火堆,化为灰烬。老院子还有一排房屋没有拆,虽然有粗大的柱子和抬梁,但是木楼低矮,后辈们进去都要撞头,所以只能堆放杂物了。 染房头的居民中,我记得的都是光字辈的长辈了,之前的登字辈、永字辈的,在我没有出生前就去世了。光字辈的我要叫祖父,之中出过两个先生。先生就是老师,是民国时期剑阁师范的毕业生。国字辈与宗字辈是一个辈分,这个院子里又出了两个先生。这个院子叫染房头,却走出一个又一个教书先生,看来起初以经商为业的人家已经转向了耕读。儿孙们勤奋苦读,纷纷外出求学,结果也一个个远走他乡,离开了故园。 还能叫得出名字的院落,除了新房子就是保管室了。保管室,是一个应运而生的事物。保管室修在下面岩一个大平坝里,有二十多间,室内抬空,无一根柱子,西面有一个木楼,楼上的板壁可以拆卸。室外的大坝子里还铺上了大小一样的光滑石板,是全社的晒场。在农业社的时候,全社的粮食都堆在保管室里,全社的男男女女集中在一起拨苞谷、晒谷子,那场面真是壮观。 包产到户以后,保管室日渐空落,只有在春节或者空闲时,又会热闹非凡。春节初几头,村里组织看大戏,就在保管室演出。舞台布置在那个木楼上,把板壁一拆,观众就在晒坝里摆一排排长板凳看戏。雪亮的煤气灯光把舞台照得透亮,周围几个村的群众都赶过来,把保管室挤得满满的。每到这个时候,晒坝里卖甘蔗、橘子、小吃、玩具的小贩也过来了,这便是小孩子最开心的日子。那些穿得花花绿绿,唱得咿咿呀呀的川戏小孩子不感兴趣,都跑出来在晒坝外的小摊前打转转。剧团的演员分派到各家各户,与社员们一起吃住。各家各户都把这些演员当稀客一样款待,在吃饭的时候,我发现这些演员与平常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在舞台上,他们要么威风凛凛,要么美若天仙。大戏一般是唱五天七天,每天保管室都是人山人海,各家各户都有远近的亲戚过来,还有不少是带着介绍对象的重任来的。这家带个姑娘,那家带个小伙,远远的打个照面,然后背地里谈谈印象,于是就开始了来来往往的媒妁之言。 随着两个大院子人丁兴旺,在我小学还没有念完的时候,这两个院子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如同拆字游戏,四合院的一笔一画四处零落,再也看不出这些新修农家之间的亲疏远近。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辈,也开始如同一个多余的人,在这个儿子家吃住一个月,又到另一个儿女家吃住一个月,其间鸡毛蒜皮的柴米小事,也让村里家家户户吵闹不断。如今,保管室在闲置了几十年后,也终于拆除便卖,在原址上修起了一套民房。 这样的解体与纷争,与当年老人家唯愿多子多福家大业大的想法相去有多远呢? 四 我老家屋后有几棵粗大的柏树,它用自己的腰围暗示着我们族人在这个山坡安家落户的年辰。那些树粗得要两三个成年男子才抱得住,我想,如果这些树一直长,会不会把我们村子长满,长到村里没有地方修房屋了呢?到时候,我们在哪里住呢?然而,我的担忧确实是杞人忧天。 是何时大家才开始谋划着走出村子去挣钱的呢?现在几乎没有谁记得了。我们村最早成规模外出的,应该是到新疆摘棉花。这还是从一件婚事引起的。村里有个叫云的姑娘初中毕业后,家里就开始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父母介绍了几个,那云姑始终不同意,眼看着又到春节了,男家又要上门提亲,没有办法。云姑的同学有亲戚在新疆,说回来在招人去摘棉花。云姑横下一条心,私自加入了去新疆摘棉花的队伍。两年后,云姑抱着一个孩子回到四川。云姑回来讲了不少新疆的事,新疆的棉花又大又松,轻轻一扯就下来了,一天可以摘上百斤,也就有上百元的收入。村里人听得热闹了,于是就跟上她踏上淘金之路。 头一年到了新疆的,见了些世面,觉得气候不惯,就商量着往广东跑。深圳、中山、东莞这些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成为村里另一个聚居地。一年一年,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跑出去了。进厂的、当保安的、制模的,什么工种都有,三五年回来,都收拾得洋歪歪的。年轻人打扮得光鲜锃亮,中年人也穿夹克衫牛仔裤,比早年在家周正多了。村里有个中年人,既没有多少力气,也没半点技术,还是兴冲冲地跟上年轻人跑了三五年,钱虽然没有挣多少,但他把全国逛得差不多了,给人家摆起龙门阵,大家都羡慕死了。 之前村里50多户400多人,现在留在家里的,不到20个人。全是老人和小孩,小孩一长大,也到父母的广东福建去了,村里的老人也越来越少。庄稼地也荒了,没有人种得动,也没有人愿意种。虽然现在连农业税也免了,老人们也只是在房前屋后种点菜和一点点庄稼,自己够吃就行了。一户一户举家外出,草都长到了院子里,没有人居住的房屋,毫无生气,一天天苍老。不说房屋无人护理,就连各家各户的祖坟要么深深的藏进杂草中,或者被山洪冲毁,无人理会。 竹木森森,高过房顶,似乎要把村庄吞没。 大家都很少回到村里,都在各自的城市早出晚归,与城里人一样呼吸着城市的空气,穿行在城市的街道,然而,有谁知道,他们是一个个村庄出走的人呢?我们这个村落,有在山西、成都做老总坐大奔的,有在广东、湖南、福建、陕西各大城市当小老板的,也有在浙江、江苏买房定居的,他们都在异乡抛头露面,成为土著。 突然有一天,我的QQ闪烁,有人加我进一个叫“青龙宫彭氏心灵驿站”的 QQ群,一看这几个字,我心里一热,于是迅速进去一看,啊!全都在,原来村里的邻居、小伙伴全挂在网上,如同当年选举时的花名册,排得看不到尾。虽然前面的头像各不一样,后面数字不尽相同,但是看到姓名的开头,全是彭彭彭彭,就像当年在保管室开社员会一样,黑麻麻的。 大家都在电脑那头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挣钱糊口养家,空了上来说一句,然后大家有空的都七嘴八舌跟着说说,这与当年在碾子上吃饭摆闲条一样,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 虽然村子一天天败落,大家在群里还不时说着不可能回去长住的乡村,还设想着,什么时候也在村里建一个大的狩猎场、无公害种植园、农家乐…… 然而,我却在一边安静的计算,村里有多少户人全家外出,还有几户人家家里还有老人,再过五年,十年,村里还有几个人守在那里。 为了让我的地名统计不遗漏,我问网上挂着的一个个姓彭的,有早年在村里的年轻人,也有在外出生成长的,还有跟着儿女进城的老年人,有好些地名已经记不准了。当下都已经是这样,再过个三五十年,我们遗忘了村庄,村庄也会把我们遗忘。那些谜一样的地名,又会像当初取名之前一样,在土地上消失。我想,在什么时候,还会有新一轮移民过来,在这里修房立屋,然后给这里的坡坡坎坎重新命名。 不知道世事还会如何变幻,不知道我们还会走向何方,我相信,生养我们的那一块土地,永远会在那里等着我们。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在那里碰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