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旧说沪上语
上海人称吵架为“寻相骂”。这条短语用得精辟,形象、生动,且有场景感。骂就骂吧,关键“相”是互动式,两人对骂或多人众骂;还有一个“寻”,“骂”是寻来的,主动意动性强。此典故出自何处没研究过,但应属正宗沪语版。本人是土生土长的沪籍原住民,有点话语权。市井坊间里,老辈们将那些爱吵架的叫做“造孽精”。造孽都成了精怪的人,自然讨厌,谁若与“造孽精”为邻或共事,要么搬家,要么跳槽,否则终日不得太平。然而搬家或跳槽这事,摆在几十年前谈何容易? 我小时候,学校课桌两人共用,男女小朋友同桌。调皮的男生常用断头粉笔划条“三八线”,各人不许超越警戒线。四年级时我的同桌姓王,很凶,拖着黄脓鼻涕。我写字时不小心,胳膊常过线。课堂上他不敢**,就寻暗斗,总用肘关节狠狠地凿我,因为疼,所以至今记得。我不敢与他吵,更不敢告诉老师,这种“相骂”寻不成。 过去弄堂里,自家包了馄饨、裹了粽子,左邻右舍送来送去是常事。但是,石库门里多户人家共住一幢楼,居住条件差,厨房、晒台、电表、水表共用,摩擦不免,楼上楼下有口角也是常见。灶间杂物的摆放,电费、水费的摊派,通常只好毛估估,哪能精准到位?螺蛳壳里做道场,彼此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了矛盾,相骂是千万不好“寻”的。解决的办法就是全楼户主坐下来开会。我家房子大些,五六家大人聚拢我家客堂,“多国”会议开起来,客客气气的,蛮闹猛。议政结果也只能做些小更改,好在彼此谅解。后来政策宽松了,房管局允许各家自装小火表、小水表,纠葛也就少多了。前些天,电视新闻播出旧里改造的画面,有个特写镜头让我忍俊不禁:公用灶间的水斗上方,四五只锈迹斑斑的小水表接龙似的排列着,水管七缠八绕。摄影记者把它视作旧区里的奇观,孰知当年我辈司空见惯。如今往昔重现,还令人颇生亲切感呢。 有人烟的地方矛盾不免,寻相骂的场景现在也有,“路怒族”就是。两个气冲冲的男人,跳出各自车厢指手划脚,一个口吐:“哪能?”一个飞快接下:“侬讲哪能?!”这种相骂寻不久,多是在嘴巴上逞能而已。交警一来,是非断定,偃旗息鼓。《新老娘舅》节目栏长播不衰,矛盾双方摆不平时吵得厉害,相骂寻到电视台,那要算吵架的升级版。不过这毕竟是少数。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同步,百姓生活富裕,寻相骂的自然少多了。 说两件听来的轶事。某大学历史系同学聚会,清一色退休者。饭桌上聊得高兴,提起了沿海某岛归属的往事。两位男士看法不同,争得面红耳赤。起先还能坐论纵横,后来不过瘾,站起来立论是非。众人难得相聚,一时被搅席,煞透风景。大家只好将他俩“请”出包房。初时,还听得外面声高八度,后来声响渐低至于全无。好事者开门探看,已没人影。原来各自争得无趣,又不好意思重新入席,均打道回府了。朋友说与我听时,她加了句:“侬讲这事滑稽?”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两个倔老头,“寻”了场老同学翻脸的结局,何苦?再说轶事二。另一朋友说:“我真真气死了。”她外孙才两岁,话还说不全,女儿要送宝宝去早教班学英语,三个月收费一万块。外婆不同意,“钞票贵点倒也算了,小囡中文都讲不清,读啥外语?”小妈妈反驳:“现在外语比中文重要,侬勿懂格。”老妈说:我就算不懂,也把你培养到大学毕业了。小妈不响,抱起孩子就出娘家门。过几天,老妈找小妈,电话没人接,微信没反应。路上巧遇女儿的好友,说是到日本旅游去了,微信圈里已把老妈“拉黑”。这不费口舌的架吵得时髦,想寻女儿骂几句也没处骂去,难怪当娘的生气。 活力四射的大上海,平头百姓的生活里也充满了话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