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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美散文

妈妈福尔摩斯

优美散文2021-02-01173举报/反馈

  我正在家包一皮馄饨,有人敲门。馄饨趴在盖帘上,遗失的草帽一般可一爱一。

  是儿子也也回来了。他有门钥匙,但如果知道我在家,总一爱一敲门,等我去开。小小年纪就愿意享受家中有人开门的温暖。

  他今年13岁,在一所重点中学读初一。很乖。为了这乖,我今天特意一抽一出时间,给他包一皮馄饨。

  打开走廊门,我看到一张肿胀、淤血、肮脏的脸。只有从紫色眼眶包一皮绕的澄清双眸,才能认出依然是也也。

  “和人打架了?骑车掉沟里了?撞墙上了?”我忙不迭地问,一百种可怕的理由在头脑中冒泡。

  “我被人……打了……”也也的眼泪像透明的小棍,直直地戳下去。

  “被什么人?因为什么?”我急切地晃他的肩,像晃一扇单薄的柴门。

  也也能提供的线索极为简单。早上,他和维娅一同上学。维娅妞是我们同楼的一个女孩,与也也同校,他们每天都一起走。到丁字路口,突然从路旁窜出两个高大的男孩,一个脸上有疤的一把拽住了也也的车,彬彬有理地问:“你就是也也?”待得到确切答复后,疤孩子脸上的疤突然扭一动起来:“半个月了,我们等的就是你!你做的坏事也太多了,看拳!”

  “然后呢?”我看着也也因为肿胀而变形的脸,仿佛面对一个陌生的孩子,心像湿毛巾一样被拧紧,只不过淌下的不是水而是血。

  “后来我想是上学还是回家。想起您说过,课是一天也不能缺的,就上学去了。”

  “到了学校,校医说没有什么药可治,只有等皮下面的血慢慢吸收。一妈一妈一,您不要难过,当时疼,现在已经不疼了。真的,一点都不疼。”他摇了摇小手,而不是摇头。我这才看见他肮脏的小手上,有一块偌大的青紫。男孩子没有镜子,不知道脸比手的伤要严重得多。

  我真想发出一声母狼似的哀嚎。该死的疤孩子!

  “打你的时候,维娅在干什么?”我要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

  “她在拉打我的另一个男孩。”

  “你真的不认识疤孩子们?你有没有得罪过他们?比如借他们的钱,或者弄坏了他们的东西?”我觉得此事蹊跷,常理不通。也许也也隐瞒了什么,那将比他身上的青紫更令人可怕。

  “没有的!一妈一妈一!”儿子赤诚地看着我,倒让我觉得自己卑微。

  我要也也去洗脸,自己镇静下来思忖。

  切好的馄饨皮,一个个砚整的梯形,在阳光和风的拂照下,渐渐干燥皲裂,生出龟板一样莫测的裂纹。

  我敏锐地觉察到也也面临一个阴谋。不认识而蓄意殴打,伏击半月,今日终于得逞。这其后必有一个阴谋的主谋潜心策划。

  他是谁?要达到一个什么目的?

  我说:“再想想,疤孩子还对你说过什么话?他打你,总要有个缘由,或要你接受一个什么教训。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一爱一,也没有入缘无故的恨。这是毛主席说的。”

  每逢我遇到一筹莫展的难题时,少年时背诵过的语录,就会像浮雕般的凸印在脑海中,而且非常自然。

  也也便努力去想,仿佛在解一道数学奥林匹克题。终于,他说:“他要我从这条路上走。””

  “哪条路?”我追问这唯一线索。

  “丁字路。”也也毫不迟疑地回答。他的记忆像冬眠的蛇苏醒过来。

  我骇怪。只听过不许从某某路走才把人打个鼻青脸肿,怎么还有非得从某某路走的威吓?

  整个的不合逻辑!

  作为一个普通女人,我所有的破案推理知识,都是幼时从福尔摩斯那儿学来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突然发现一个致命的缺陷:所有的材料都来自也也。这只是一面之辞。

  “我到维娅家去。你在家里好好写作业。头虽然被打了,作业还是要得5分。”

  走出门才想起孩子还没有吃饭。

  维娅的母亲很漂亮,有着少女一样的身材。“是您。稀客。快请坐。”

  她对我很热情。“维娅在学校排节目还没有回来。”母亲抱歉地说。奇怪,她怎么知道我是来找维娅而不是找她?也许高层建筑里的人们素无联络。只有孩子是共同的公约数。

  我约略将也也挨打的事说了,美丽的女人不安起来:“哟,怎么会出这种事呢?”

  美丽的女人,一精一神都脆弱。要是她的维娅被打成也也那样,真不知这女人会怎样忧伤!

  我说:“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搞清楚。”

  她点点头。

  维娅回来了,黄昏的房间立即如同早晨。美丽的维娅一妈一妈一黯然失色,仿佛一支花的标本。

  “阿姨问你早上也也挨打的事情,你如实讲。不要因为同也也是朋友,就偏袒他。”我对维娅很严肃地说。想到面目全非的也也,觉得女孩多么好!维娅的一妈一妈一就不用当福尔摩斯,只并着腿坐在沙发上织毛衣。

  “早上我们走到丁字路口,突然从路旁窜出两个高大的男孩,一个脸上有疤的孩子拽住了也也的车,问你就是也也?也也点点头,疤孩子突然变了脸说……”

  维娅以女孩的柔一弱,慢慢地回忆,慢慢地讲述。

  我抑制了许久的泪水,淌流而下。不仅仅因为维娅复述了也也挨打的过程,使那悲惨的场面又像慢镜头似地在眼前闪过……不仅仅因为这些,而是维姬的叙述同也也的叙述太一致了。我的也也真诚得像一面镜子,这事情又如此光怪陆离。我将如何向他解释,他今后将怎样看待这个世界?

  “为什么要打呢?”我要问清这个最根本的症结。

  “我拉住那个没疤的孩子,说你们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他说你们一定要走这条路。”

  又是这句话!“以后一定要走这条路!”这条路上究竟有什么?

  “你觉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知十几岁的女孩子回答不了这问题,我还是茫然地问这个当事人。

  “不知道:“

  我一无所获回到家。也也说:“我饿了。”

  “你饿了,我还饿呢!可这算怎么回事?走!跟我走,不把事情搞明白,我们不吃饭!”

  我扯着也也走在他上学的大路上。他的手心有微汗,我不知道这是因为热还是因为怕或者是饿。

  我无目的地四处探巡,仿佛想找到作案时的血迹。

  街上的人们步履匆匆。他们看到一个一妈一妈一牵着一个男孩缓慢地在走。一定以为是饭后散步。北京人神气地把这称为溜弯儿。

  “这是周东的家。”也也耐不住这令人压抑的沉默,悄声说。

  周东我认识,一个潇洒的男孩,也也小学的同桌,现在还常到我家借书。

  “他今天早上是不是在路边?”我想也许会有出人意料的线索。

  “我和维娅上学的时候,经常看到周东。但今天不在。”也也回答得很清晰。

  又一线希望落空。但也也下面的话,引起了我的高度警觉:“周东问过我,维娅是不是不一爱一说话?我说不是呢,一爱一说又一爱一笑。周东说,那你们以后从这儿走,咱们一块聊聊。”

  我从这话里嗅出了某种阴谋的气息。也许是一颗母亲的心过于多疑?

  “咱们到周东家去一趟。”我说。

  “好。”也也挨了打,反倒像做了亏心事,回答怯怯的。

  周东不在家。他的一妈一妈一,一个极瘦的女人在煎带鱼。带鱼宽得像一截镜子,不用放油也在煎锅里吱吱吵个不停。

  我把也也挨打的事约略说了一遍,并把也也伤痕最重的半个脸,推到她面前。这样做虽然使也也难堪,他是一个好面子的男孩,但我顾不上了。我要唤一起这位母亲足够的同情心,帮我抓到凶手。

  “噢!好可怜!到医院看了吗?不论谁打的,总是要先医病。我家周东可不知道这件事。他每天早上出去锻炼身一体,什么也不知道:“

  我并没有说她的儿子怎样,她就这样慌忙地往外择自己,像从一把韭菜里剔出一根苕帚苗。这使我不快,又不敢在面上显露。

  “周东怎么还不回来?”我心焦了。带鱼已煎得黄如苞米面饼,我无心吃饭,但对也也是个折磨。周东上的普通中学,绝不至于加课至此时的。

  “到拳击学校去了。就快回来了。”瘦女人大约也看出了我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转而衷心地希望儿子快归,语调反而比初见时热情。

  我的心又倏地一紧,缩成一团不再松开。拳击学校!

  我总觉得孩子们打人的方式,最早应是从他们的父母那儿学来。父母再恼子女,因为他们的幼小,打的时候只用掌,而没有用拳对准婴儿的屈股的。待到孩子学会了用拳,必是有意无意钻研了打人的艺术。

  “为什么要上拳击学校呢?这么晚都吃不上饭,孩子该饿坏了。”我并非完全是为了搜集情报,将心比心,谁的孩子也是孩子。

  “听说拳校最优秀的学员可以到日本进行训练。孩子想出国,咱一个穷工人,又没有别的出路,全靠他自己奔了!这带鱼还是春节发的,若不是公家给,谁舍得买这样宽的带鱼吃!每天煎一段,专为小东补身一体。”瘦女人将带鱼翻了一个身,把空气搅得浓腥香热,鱼段黄得已无可再煎。

  好无聊。好尴尬。可我不能走。

  对面桌上有一个花布包一皮。正确地讲,是用许多碎布拼成的一个录像机套子。布套热闹而火爆,有二踢脚般的喜庆气氛。只是因了它的鲜艳恍然使我觉得那包一皮裹中是一个婴儿。

  周东的一妈一妈一突然将手指横在腮帮一侧,好像一一柄一牙刷:“那打人的孩子的伤痕,是不是这样的?”

  也也立刻跳起来说:“就是就是。”那模样活像他出的谜语被人猜中了迷底,竟很有几分遇到知音的得意。

  那根手指很长,带着阴影横在脸上,很凶恶。

  那女人刚想说什么,忽又泄一了气。她想说什么的时候,我没在意。她一泄气,倒引起了我的警觉。

  何事不可以对人言?

  “您见过这孩子?”我问,话出口又觉得冒昧了些。

  “不认识。没见过。我哪里知道。”她连连否认,手在围裙上蹭了正面蹭反面,好像手掌是一一柄一刀。

  这否认似乎太多了一点,大人对大人,原不必如此。

  静默。较之刚才,更令人难耐。

  但我一定要等下去。

  终于门响了,我们的身高都不由自主地向上拔一出一截,仿佛那门是一道符。

  周东走进来,脸红得不可能再红。放了学就去打拳,至今还没吃饭,真够辛苦。

  “鱼!好香!一妈一妈一,我——”突然,他像被人强行塞人一个(又鸟)蛋黄,半张着嘴,噎在那里。

  他看到了我们,看到了也也那张肿胀若笆斗一样的脸。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力求冷静、客观和公正。我需要观察。不带任何偏见不先入为主不掺杂感情一色彩。

  我不动声色地开动起直觉的雷达,捕捉哪怕是蚊蝇般的异常。

  那孩子惊愕。

  惊愕很正常。看到自己朝夕相处的小伙伴被人打成这样,自然应该惊愕。但这清俊的少年突然不再惊愕,脸上出现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坚毅与顽强。他很清晰很强硬地说:“不是我。”

  他的全部伪装在这一瞬间,蓑衣似的从肩上滑落。他毕竟还嫩。他没有表示噫唏的同情,没有询问打人的经过,首先想到的是自我开脱,这是最初级阶段的欲盖弥彰。

  他的母亲轻松地吁出一口长气,痛快得从脚后跟直贯到颅顶:“不是你就好。吃饭吧!吃鱼。”她瞟我们,眼珠像两艘游大的驱逐舰。

  “我没有问你,又没有说是你,你为什么就说不是你?”对这孩子的愤懑,对这家长的姑息使我语无伦次,像说一段蹩脚的绕口令。

  周东距离我很近,近得我看得清他唇上极细的须。也也上学年龄小,品学兼优又曾跳过级,与这孩子不是一个数量级。

  周东出人意料的镇定:“您领了一个被打的孩子到我家来,当然是怀疑与我有关。不是我干的,我当然要把自己择出来!”

  轮到我瞠目结舌。他说得很有道理,简直无懈可击。但正是这种天衣无缝,令人生疑。做为一个少年,回答的速度太快。

  “我并没有说是你。我不过是想了解一下你是否知道一些情况。”我不得不退攻为守。

  “我既不是打人者又不是被打者,我怎么会知道当时的情况!”他的话滴水不漏,昂着头像一只骄傲的公(又鸟)。

  “但你每天早上都要到路边去,今天早上也很可能看到些情况。”我咬住问。

  “我去是去了,可我没看见。我已经有二十天没看见他们,为什么今天就一定应该看见?”男孩子突然委屈起来。

  二十天这个数字引起了我的注意。作为也也的普通同学,这份关心是否过于一精一确?况且在打人者不多的话语中,也鲜明地出现了时间概念。这其中,可有蛛丝马迹的联系?

  “听说你说过让也也和维娅从你家门前的丁字路口过?”我问。

  “没有。”周东矢口否认。

  本来这不是一个多么严重的问题,但他的否认,引起了我的高度警觉。

  “也也,周东是否说过这个话?”我提问证人。

  “说过的,周东,你忘了,那是在x时x地……”也也很热心地提示他的朋友。

  “没有。”周东依旧断然拒绝。

  这其中有鬼:谎言必然企图遮盖什么。尽管他不是凶手,我要通过他,把疤孩子找出来。

  “阿姨知道不是你。也也与你是好同学,也也挨了打,你应该帮助阿姨。也也没有死,也没有瞎了眼睛,以后总会把疤孩子认出来。你说了,阿姨有奖赏。”

  我觉得自己的活,不但苍白无力,而且充满虚伪。我对面前这个比我还高的长胡须的男孩十分仇恨,几乎认定他是一个阴险的幕后策划者,苦于没有证据。我要借他的手拿到这证据,便使用胡萝卜加禁止。

  事情绝不像我想的那样简单。周东显得比我老练:“阿姨的意思是说我和打人的人认识,可我确实不认识。您要是还不相信我,这样吧,明早上您领着也也到我们学校去,跟教导处说,让同学们站成一排,让也也一个人一个人地认,这样总行了吧!”

  这一次我不仅是瞠目结舌,简直是目瞪口呆。周东这样设身处地为我们着想,办法算得上完美无缺。也也跃跃欲试:“脸上的疤,如果是刀子划的,大约过多长时间就看不出来了?”。

  “要经过整整一个夏天的太阳照射之后,伤疤才会消失。”我心不在焉地说。

  “那我是一定可以认出来的。”也也很有把握。

  周东的母亲见自己儿子处事得体,不觉得意:“就这么着办吧!明天你领上你儿子,到我儿子的学校去查,查到了,自然什么都清焚了。查不到,与我们无关。您说是不是?”

  我想说不是。可我什么也没说,我一个成年人,落入了一个少年的圈套,他的无懈可击在我看来满是缝隙,从中一逼一射一出少年人的阴冷!我养育了也也的单纯和善良,我以为所有的少年人都对成年人唯唯诺诺。没想到这刚长出胡须的男孩子,为我划出了一条马陵道,我百不情愿,却只有乖乖地走下去。

  我拉着也也回家。城市到处有刺目的灯光,黑夜便显得支离破碎,像牛一奶一杯卫浮动的铅笔灰。

  家在六楼。在心情不好又没吃饭的时候,家好像修建在天上。也也的手已饿得瘫一软,他要我拉他上楼。

  楼梯里所有的灯泡都不亮,这在公寓楼里很正常。总算走到家门,突然在黑黝黝的背景中矗起一个更为黑黝黝的人影。

  我没有害怕。心灵好疲惫,已没有害怕的能量。再说儿子在身边,我要保持尊严。

  “谁?”我问。

  “我。”答道。是个女人。

  中国人的社交面窄,一个“我”字延续出的音域,已足以让人分辨出身份,但我不知道她是谁。

  “我是维娅的一妈一妈一。”她说。

  今天我注定要同许多的一妈一妈一打交道。我刚从她那儿出来不久,她又想起了什么话要对我说?

  也也满脸沮丧,他的馄饨看来是吃不上了。干涸的馄饨皮裹一着橙红色的肉馅依稀透明,乍着双翅好像一只只肉燕。“你去吃方便面吧!”我吩咐道,也也听话地走进厨房。

  “我来跟你说……我早就想跟你说,可是刚才孩子在。不要让孩子听见。我知道这件事……不,是我猜到的。我不想说,可是我还得说……都是孩子,都是一妈一妈一……”漂亮的女人颠三倒四,你完全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唯一的只有等待。

  “你的孩子是为我的孩子挨的打。”她的语句突然流畅起来,好像水龙头脱了扣,大股水流奔涌而出。

  “维娅漂亮。当然当一妈一的夸自己女儿漂亮是不谦虚的,可这是实事求是。我什么都不怕,我就怕维娅漂亮,我小时候就很漂亮,我知道那种滋味……”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翘而弯曲的睫毛在她脸上,刷出浓密的阴影。

  “您现在也很漂亮。”这话不合时宜,但确为我此时所感。

  “不!我老了。我不是想说这个。”她猛地摇头,好像刚从游泳池里爬出来,要甩去满脸的水珠。

  “还是漂亮好。”我说,不知是反驳她还是阐述自己的观点。我曾想过以后给也也找妻子,一定挑个漂亮的女孩,这样我就可以得到一个漂亮如洋娃娃的孙子或者孙女了!“漂亮不好!”漂亮的女人顽强辩驳:“有许多人拉住维碰,给她写信、递条子,在我们家的窗台下喊她的名字,好像她是个放一荡的女孩。”

  “所以我不让维娅同任何男孩子讲话,不许与他们同路。但是有一个例外,就是你家也也,也也乖,有家教,知书达礼……”我很想谦虚一下。漂亮女人用手掌朝我口的方向一挡,干脆得像电影里抓俘虏的噤声动作:“是这么回事,也也让人放心。还有很重要的一条,也也比维哑,他还什么都不懂……”

  啊!我的儿子!在你还什么都不懂,连自己都不能保护的时候,已经被人在暗处强行赋予了骑士的责任。

  我不知道为儿子悲哀还是骄傲。

  “这次也也挨打,肯定是为了维娅。我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我不来同你说,我良心不安。一定是什么男孩想同维娅好,维娅不理他。维娅听话,这我有数。那个男孩就把怒火迁到也也身上,以为是也也占据了维娅的心。事情就是这样,他就叫人把也也打了一顿。我想出来答案,跑来告你……”女人说完,垂下眼帘。我再看不到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只见两道残月似的黑色弧线。

  我立即断定了这推断铁一般的不容置疑。

  周东喜欢上了维娅。这一切如何开始,已无从考证,就像你说不出第一片绿叶是何时萌生。周东借也也维娅上学之际,在路边同他心中的女孩讲话。哪怕不讲话,就是看一眼也好。

  于是丁字路口的晨雾中,每天都仁立着一个潇洒的男孩。

  也也和维娅上学有好几条路走,就像语文试卷中的填写同义词。两个一无所知的孩子时而从这条路走,时而从那条路走,随一心一所一欲,毫无规律可循。

  潇洒的男孩便常常空等。

  那是怎样的空寥、寂寞和惆怅,男孩一生中第一次品尝到了浓烈的失望。

  于是他思索再三,他找到了陪伴女孩的小男孩——我的儿子也也,对他说:以后你们从我家门前过。我猜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定装着若无其事,心里一定叮叮当当。

  也也一定答应得很干脆,他是那种乐于助人的孩子。但其后,他把这件事忘了。他既没有利用自己对维娅的影响力,暗中左右行路的方向,也没有觉察到这种要求的异常,想出任何应对的策略。两只快快乐乐的小鸟,一个月没有从丁字路口过。

  前半个月,潇洒的男孩像钟表一样准时出现,风雨无阻。无数辆自行车闪光的车圈在他面前驶过,但没有那个女孩。一直等到完全丧失希望,他才蹒跚回家。他那瘦弱的一妈一妈一也许会探摸一他的头,因为他脸色十分难看。

  在经历了等待、焦虑、阴郁、刻毒之后,所有这些情绪混合在一起,发生化学反应,生出一种新的物质,叫做仇恨。

  后半个月,男孩策划了一个阴谋。他雇请了两个打手,教他们认清哪个是也也。他和也也偎在一起亲密嘻笑的像片,一定也让疤孩子看过……

  我无力地呻一吟了一声,像风雨中一扇破旧的窗户。

  “我走了。我心里很难过,自己没有更多的力量能帮助你。我只好告诉维娅,明天上学自己去,不要与也也一块儿走。”

  “不!不要这样!”我急忙阻止:“一同上学并无过错。这样无缘无故地不准他们同行,我们将如何解释?这是一种邪恶,对邪恶不应低头。”我握住漂亮女人的手,她清秀的指骨像琴弦一样抖动。

  终于,丈夫回来了。

  “看看你的儿子吧!”我把也也推到他面前。

  “打架打的。”丈夫毕竟是男子汉,全然没有吃惊,瞬间做出准确判断

  “是叫人家打的!”我把儿子支开,把两次出访及维娅一妈一妈一的回访和我的全部推断,一股脑儿告诉他。

  “先吃饭好吗?我肚子饿了。”他平缓地说。

  我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他,觉得近于冷酷。儿子被人打成这样,老子却只关心自己的肚子!

  “我还没有吃饭呢!吃吧吃吧!让儿子被人打死好了!”我歇斯底里地叫嚷,所有的矜待所有的镇定都在丈夫面前化为灰烬。

  “那我们一起吃。”丈夫不动声色地说,然后走进厨房,把纱翅帽般的馄饨丢进开水锅。数量太少,他就把干枯的面片也丢进去。锅内倒海翻江。

  “好了。”他说。

  我不理他。他找不到香油瓶,我也不告诉他,听任他把花生油倒进汤里。

  我不吃。看他一个人吃。我等着他来劝我,他不劝,一个人吃得饱饱。

  “现在,我到周东家去。”他站在门口,懒洋洋地说。

  我想外战正紧,不可再进内讧,对他说:“我已经去过了,软硬兼施,那孩子什么也没有讲,像刘胡兰在敌人的铡刀前一样坚强。他的母亲还护犊子。”

  “那孩子什么都会说的。”丈夫胸有成竹。

  “你怎么知道?”我大为惊诧。那孩子策划周密,手段凶狠,绝非一般少年。

  “因为我是男子汉!这种事,妇道人家出面是没有用的!再能干的一妈一妈一也是一妈一妈一,而我是爸爸!”

  丈大摔门而去。也也睡了。我焦急地等待,不知道将有怎样一个结果。突然想起那孩子伫望路边的等待,不知与我孰轻孰重?

  丈夫回来了。脸色平如秋水。我突然怯怯,不敢问他。

  他安闲地掏出一截纸条,丢在桌上,仿佛往锅里放一馄饨皮。

  “喏,这是那两个打人凶手的名字和学校,上面的那个就是那疤脸。”丈夫冷静地说。

  “你怎么得到的?”要不是怕惊醒也也,我会大叫起来。

  “自然是周东说的,不然我从哪里知道?字条也是周东写的,我叫他写规矩点,可他依旧写得不好。他的字不行,不如也也。”

  这个时候还有工夫评论字!我盯着看字条,像地下党的机要员在敌人破门而入时背诵文件一样。现在,这两个名字已经像钢印一样刻在我脑海里。

  “你到底是怎样让他就范的?”

  “很简单。我先征得他父母的协助。我说,各家只有一个孩子,都愿让他成材。成不了材起码不能让他蹲监狱。现在这事起码有九成是你们孩子唆使人干的,比如你们就认识那疤孩子。但终不是周东动的手。所以,只要他说出打人的是谁,我就去找那两个小子算帐,与你家无干。他父母还算明白,就躲到一边,由我去审他们的孩子。”

  丈夫攻心为上,确较我高明。随着他的叙述,我眼前像演一出电视剧。

  丈夫对周东说:“告诉我疤孩子的姓名。”

  周东昂首挺胸:“不知道!”颇有英勇不屈的气概。

  丈夫说:“真是好样的!你知道明天下午或者是后天下午或者是大后天下午,你会碰上什么事吗?”

  周东说:“不知道。”他脸上的敌意消褪,露出渴望的神色。所有的少年都渴望知道未来。

  “体会在哪个黑夹道里,被人揍得皮开肉烂!而且,我干得绝对比你漂亮,不会留下丁字路口这样的话把。”

  周东的一颗牙咬着嘴唇,嘴唇渐渐变得同牙一样雪白。

  “真的不是我打的。”周东说。底气却远没有刚才足,像自行车有慢撒气的毛病。

  “但是你指使人打的!明天,我们会带也也去认!”丈大急了,他不愿以一个成年人的智慧与少年人兜圈子。

  “认呀!认去呀!”男孩突然还了阳,兴奋起来。

  丈夫立即敏一感到这是一个圈套。小伙子,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他把脸一沉:“你以为明天我们会上你学校去认吧?傻瓜!我们去拳击学校!”

  这是敲山震虎。如果男孩再沉着一点,他就可以蒙混过关了。可惜他的牙齿不由自主地陷入嘴唇,便有鲜红的极细小的血滴渗了出来。

  “叔叔,如果我说了,你真的不去找我们学校吗?”男孩低下了那颗潇洒的头。

  “真的。”’丈夫说。以一个成年男子浑厚的喉音和无可置疑的胸怀。

  “我去拿纸和笔来写。”勇孩讨好地说。

  “他终于草(又鸟)了。没骨气!以后有什么重要工作,比如警察和安全部,不能要这种孩子。”丈夫安静地结束了他的出访报告。

  “你混帐!”我不顾教养地大骂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丈大终于惊诧起来。

  “你这是出卖原则,妥协投降!为什么答应不找他们学校?这种一操一守恶劣的孩子,怎能叫他逍遥法外!你用原则作交易,实际上是在包一皮庇纵容邪恶!要用这种卑下的办法,我还用你去吗?我也早就把口供引一诱出来了!我不要用出卖原则换来的纸条!”我把纸条团成一个球,朝丈夫的脸盘掷去。可惜纸条团得不够紧,在半路上坠了下来。

  “可你认为领着也也到拳击学校去一个个查认凶手的滋味好吗?亏你还是母亲!那是一种残忍!残忍,你懂吗!”丈夫也咆哮起来。

  也也在他的小屋哇地哭了。我们赶紧跑过去,以为是争执吵醒了他。

  “一妈一妈一,我做恶梦了。”也也睡眼惺松。

  “梦见什么了?”我轻轻一抚一摸一着他的头发,感觉到逐渐刚硬起来的发一丝扎着我的手。

  “梦见一群凶恶的恐龙,拉着我说你是也也吗,然后就围过来……”

  “以后谁要问你是也也吗?你就说‘不是,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他。”记住了吗?”

  “记住了。一妈一妈一。”

  “睡吧,也也。恶梦要比好梦好。好梦醒来一看,世界满不是那么回事,你就会失望。恶梦醒来会发现,事情并没有糟到那种程度。没有恐龙,它们早在几亿年前就灭绝了。现在只有爸爸一妈一妈一在你身边。”

  我握着也也的手。丈大的大手又握住我们俩的手。仿佛包一皮饺子时,一个饺子漏了汤,就用另一张大饺子皮重新包一皮一层,那个饺子便格外肥硕,煮也煮不熟。

  也也睡了,满脸仍是惊惧。我用手抚去这恐怖的表情,但它们粘得很结实。

  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是也也的母亲吗?我是张五珠。”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张五珠是谁?也也又怎么了?手中的听筒像一一柄一铁拳,沉重地击打我脆弱的心。

  “我是也他的班主任。孩子挨了打,有些事情咱们需要交换意见………”

  化妆盒会使女人的面貌变得难以确认,电话对声音也有这种功能。张老师是也也的班主任,很有经验的一位老教师,我一直尊敬地叫她老师,竟忘了她还有一个正规的名字。

  我突如其米地哭了。

  当着丈夫,也也和其他人,我掉过泪,但那不能算哭。那只是一只装得过满的桶,溢出的几滴水。只有在这空寂一人的办公室里,对着冷冰冰的话筒。我才痛快地哭了起来,任眼中的水被螺旋形的电话线,引流地面。

  对方静寂无声。每隔一两分钟有一声轻微的“哦”,表示她在注意倾听并未离去。

  “真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平静下来后说。

  “没关系。”她温柔地回答。

  “假如你不忙,请到学校来一趟。”张老师说。

  我很忙,但我还是立即到学校去了。

  这两天,我到打人凶手的学校去了,拳击学校也去了。我言之凿凿,声色俱厉。各方领导对此都很重视,认为致伤虽不很重。但事件包一皮含一着某种恶一性一犯罪的萌芽,表示一定严肃处理。我不放心,还特地打听了两个凶手的出身。知道都是平民家的子弟,没有官官相护之虞。我静等着处理他们,满含一着报仇雪恨的快意。

  儿子还是天天同维娅一道上学,我要让他懂得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和法制的力量。

  张老师斑白的头发,像一段华丽的毛料,“我也是母亲。”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为了这句话,我的眼眶又发酸。但我再不会哭了。

  “事情的过程我都已了解。现在,两个凶手所在的学校已经做出初步决定,给他们以留校察看,拳击学校已毫不留情地将他们除名。”张老师单刀直入对我说。

  这天下终究还有公理!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在气的尾巴处闻到了炸宽带鱼的腥气。

  “张老师,多谢您了!”我双手握着她的手说。这个结果并不是她做出来的,但激动之下,我总得感激一个人。

  她轻轻地像褪手铐一样,把手从我的掌中脱出。“也也一妈一妈一,等我的话说完,你如果还想感谢我,我将很高兴。只是这里不好谈。”

  这是教师办公室。正是上课时间,静悄悄没有一个人。

  张老师领我到会议室。洁净舒适,墨绿色的沙发,软得像个陷阱。

  我兀地紧张起来。告知好消息,是不必讲究场合地点气氛的。

  “别紧张。”张老师笑笑,明察秋毫。“我只是想同你谈点个人意见,不想让别人听到。”

  我略略安了心,蜷在沙发里,像一只疲倦的猫。

  “两所学校的处理都很严格,您能预料到以后的事情吗?”张老师的眼睛很亮。我想课堂上她提问学生,一定是这副炯炯有神的模样。

  “我只顾高兴,以后的事,还没来得及想。”在这双眼睛之下,你会立即把想到的话说出来。

  “以后他们会再次殴打也也,而且手段更加凶残。”张老师很平和但字字清朗如铁。

  “不,这不可能!”我出于本能叫了起来。

  “这完全可能。”张老师冷漠地重复。我终于明白也也谈到她时为什么充满尊崇。

  我的头像折断了桅杆的帆,沉重地耷一拉在胸前。

  难道仇恨就这样冤冤不解,难道正义就这般软弱可欺?

  “我再找学校!再找他们的家!”我激愤地站起来。

  “您想一直负责这两个不良少年的教育吗?正确地讲,应该是三个。”张老师椰揄地说。

  “不!不!”我沉重地跌下。

  “那两个孩子没有救了。这么大一点年纪,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哥们儿。敢对素不相识的小朋友出此毒辣之手。策划周密,每日蹲坑埋伏,不辞劳苦半个月,毫无怨言,又立攻守同盟。真是上好的罪犯坯子!”张老师威严的目光中冒出火苗,几乎燃着华丽的白发。

  “我不是疤孩子的班主任,我只是也也的班主任。我只能管也也。明天晚上或后天晚上,……”张老师侃侃而谈,描述我们家将要发生的情况,好像她面前挂着一张我家未来24小时至48小时形势图。

  “会这样吗?”我迟疑地问。

  “会。”张老师一口咬定。

  我听明白了。我只有一个也也,张老师教导过成百成千的学生。我不能不悉听教诲。

  “但是,我不!”我无法接受张老师的好意,明知不该件逆于她,但我更不能忤逆了自己做人的准则。

  “随您吧!”张老师站起身。“同您进行这种谈话,对我来说也十分痛苦。我一直教给孩子善良,做一个正直的人,但为了也也,也是为您着想,我只能如此!”

  我抱着头,无言以对。

  “假如也也再不同维娅一道上学,他将更加安宁。”张老师又追加一句。

  “可维娅是个很好的女孩!”我想起维娅美丽的母亲。

  “大主意您自己拿吧。若是实在想不开,您可以哭,就像刚才在电话里那样。这房间隔音,吵不着别人。您走时,将门带上就是了。不多陪,我还有课。”

  “可是,我怎么对也也解释这一切?”我扯着门框无力地问。

  “如实讲,不要隐瞒。您就说,这世界上有一种两个男人因为一个女人的仇恨,十分凶残。”张老师面色严峻。

  “可是他不会懂!”我几乎嚎叫。

  “但他能记住!以后慢慢会懂,孩子付出了头破血流的代价,如果他连一条真实的教训都换不到,以后他将如何面对整个世界!告诉他真话!”这是张老师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我等着他们,像当年等着与也也爸爸的约会。第一个晚上他们没有来,我坐卧不宁。

  终于,他们来了。当我打开房门的时候,两只眼皮都在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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